3221年,十二歲的陳慶都于冷凍中蘇醒。
她輕輕掀開冷凍倉的密封蓋板,坐直身子。
伸了個舒適的懶腰,她穿上貼身生化裝甲,走出艙門。
前方遠處是一顆巨大的行星,正緩緩地圍繞著一顆紅巨星公轉。
極具放射性的氤氳星云在星球表面之外跟隨其自轉而翻滾,形成個螺旋形狀的渦流。
星球表面山脈交錯,層疊有致。
在淡淡的硫化大氣層覆蓋下,鐵銹色的赤紅之海上翻騰著磁流體特有的刺猬狀海浪。
慶都笑了笑,是這里,到地方了。
兩秒后,星球全息掃描圖被錄入,她接通超遠程量子通訊,說道:“報告指揮所,我已找到迷族母星。可以通知其他探險員原路返回,亦或是來我身邊與我匯合。”
此時,距離銀心之戰已經過去兩百一十一年,人類終于在銀河系另一端的邊界處,找到了人類猜想千余年的迷族母星,并在此建立基地。
第一個踏上迷族母星的人是陳慶都,陳鋒和唐天心的女兒。
在過去的兩百余年歲月里,慶都一直在生理冷凍沉眠中。
生理冷凍是將絕對鏈接與新型冷凍結合在一起而形成的全新人體冷凍技術。其最大的特點是可以讓冷凍者的生理機能無限接近冷凍狀態,但思維又能以極低的代價活躍在虛擬空間中。
生理冷凍極大程度節約了人類的時間,延長了人類的壽命。
陳慶都如今的生理年齡僅有十二歲,但她卻已在虛擬空間中持續學習了近兩百年歲月。
自陳鋒摧毀銀心通道兩百余年來,人類文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改變。
人類一直在消化骺族進化體中的新知識,同時也從未對銀心涌動炮中殘存的規律與力場的研究,一直在不斷地吸收著超宇宙界限知識。
為了得到更快的思維運轉速度,快速吸收這些超出當前人類知識體系的東西,福萊德斯·謝爾蓋付出了巨大犧牲。他復刻了當年陳鋒曾經走過的路,將量子化的思維送入黑洞,將自己變成黑洞生命。
他選擇的生命承載黑洞,是恢復為球體的銀心。
這是人類短時間內能碰觸到的質量最大、引力最強、坍塌效應最高的超巨型黑洞。
根據計算,一旦他的思維進入銀心黑洞,在量變引發質變的超額引力束縛下,他的思維將不能如當年的陳鋒那般脫離黑洞。
那是個終生的囚籠。
以福萊德斯如今的思維穩定度,他會以量子態在黑洞中存活四萬年,直至如第九條時間線中的陳鋒一般消散。
在福萊德斯進入黑洞前,陳鋒曾問過他是否要改變主意,以殖裝技術重新塑造一具仿生軀體融入人類社會。福萊德斯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他告訴陳鋒,他對像人那樣活著并沒有什么興趣。將銀心黑洞變成自己的身體,既能加快他的思維速度,同時又能延長他的思維活躍時間,比生理冷凍更勝一籌。
他說:“我人生中唯一不能抗拒的誘惑,是向著科學的終點前進。”
如今,橫貫全帝國的無數個科學院正傾盡全力將福萊德斯自銀心中傳遞出來的知識轉化為應用科學。
其中,本宇宙世代內產出的科技大體都符合人類對宇宙探索的本質范疇內。有些東西人類即便現在沒發現,也只不過是因為之前人類的科技側重點不在此,吸收別人的東西只不過是節約了些時間。
但那些來自上一個宇宙世代,也就是虛能宇宙里的東西,卻處在人類本不該接觸到的層面。在實能宇宙中,虛能可以維持存在的時間太短,根本沒有虛能科技的實驗條件。無法進行實驗,深度研究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福萊德斯做的事情與陳鋒開始有了相似之處,一個是從時間中竊取知識回饋人類,一個是從空間中竊取人類本不可能碰觸到的信息。
另外,兩百年來,人類在理論層面的進展大體都與骺族進化體與銀心涌動炮有關,但在工程學領域的成就,卻又翻天覆地。
人類以獵戶臂與銀心為兩大中心點,建成了規模龐大的星門交通網絡。
如今,通過一環扣一環的無數個脫胎自天洞星門的超大型折躍星門,人類僅用不足半年的時間便能離開太陽系抵達銀心。
再有新型人體冷凍技術的輔助,人類文明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轉變。
當年無名艦隊用了三百年光陰才抵達銀心,如今的普通小兩口度蜜月,也能到跨越數萬光年之外的新星系開發區里走一趟。
賴恩當年與陳鋒聊天時提到過的太空交通網,被用另一種方式,以超越賴恩想象力的宏大規模實現了。并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類的星門網絡還將以太空階梯的方式前往更遙遠的地方,譬如大小麥哲倫星云與仙女座星系。以及更遠,沒有終點。
當然了,在星門暫時未能企及的區域,依然有一個又一個人類中的先驅者與探險家把自己凍在超快速小型飛船中不斷的前進。
他們的任務既有探索,也有開辟,還有建設道路。他們如同古代地球上的先驅者一般,去往一個又一個人跡罕至的高山絕壁,在此修橋筑路,為后來者開疆拓土。
最典型的人物,便是陳鋒和唐天心不怎么聽話的女兒陳慶都。
慶都在生理年齡五歲時通過了考核,成為了一名可以攜帶十萬枚冷凍胚胎,單獨駕馭具備1500倍光速穩定曲率飛行能力的天風型科考船的S級職業探險家。
隨后,她便去向父母告別了。
唐天心曾試圖勸阻,但卻被慶都一句話堵了回去。
“媽媽你三歲時就入伍參戰了,我已經五歲,為什么不能遠行?”
女大不中留這句千古名言,在后世的生效時間提前了好些年。
除逐步建成的銀河交通網之外,人類還完成了另一個工程奇跡。
兩億顆恒星組成的銀心涌動炮雖然給人類造成巨大的威脅,但同時卻又在另一個層面上將人類的工程學想象力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過去人類即便建造超大型工程項目,頂多也只是以行星系或者數個恒星為基礎。
畢竟人類才剛走出地球成為星際文明不足千年,眼界并未完全打開,思想上還有些殘留著當年的小打小鬧的“窮人思維”。
人類對宇宙的探索也習慣性的傾向于去往微觀層面,不夠宏觀,總顯得摳摳索索。
當然了,這也有客觀原因的限制。過去,敵人依然近在咫尺,如果盲目追求大而美,構建筑物往往會失去機動性,防御難度也會隨機動性的下降與體積的膨脹而呈指數級上升,很容易被復眼者的特攻艦隊突襲摧毀,同時還得防備著遲遲不曾露面的棱艦。
提高中小型造物的性能是正確的選擇。但現在,隨著銀心通道被毀,人類又獲得至少四萬年的和平時期,那么一些以前不能以及不方便做的事,便有了實踐的可能。
依托于銀心區域內恒星的超高密度帶來的充沛能源,人類耗時八十三年,在銀心附近4光年半徑范圍內建成了由多達180萬億個超級算力模塊組成的巨型智腦中心。
每個超算模塊的體積是地球的1.5倍,質量是地球的3倍,相互間以最新的超通量實能量子共振技術實現了有線鏈接。
180萬億個模塊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信息傳遞效率、計算能力與數據存儲能力遠超人腦的史上最強智腦中樞,將繁星的算力與數據存儲能力以指數級提升了超過一億倍。
同時,隨著繁星的算力再度拔升,輔助能力越來越強,內外環境逐漸平穩,人類徹底找回追求“大而美”的本能,越來越多的超巨型實驗設備、生產工具層出不窮。
擺脫短期的戰爭陰影,又有四萬年的戰爭遠景,這兩種不可避免的未來格局深刻的影響著每一個人,又得益于超級人工智能繁星再度進階,人類的生產力在這兩百年內獲得了真正的爆發式增長。
文明生產力的增長比例甚至比當年人類還在地球上時的第一、第二、第三直至第五次科學革命帶來的比例更高。
迷族母星這邊,慶都只走出去短暫的看了幾眼,便回到自己的天風型科考船中,通過植入式芯片將自己的意識投放到一臺人形多功能裝甲中。
這是與她本人一比一復刻的新型腦鏈遠程控制裝甲,具備戰斗、科考、生產力基地化等多重功能。
如果用三百年前的標準來判定,慶都這一臺裝甲就相當于一支可以開發一個行星系的生產力艦隊。
三分鐘后,裝甲降落在迷族母星的星球表面上。
大量納米微型機器人自裝甲背部蜂擁而出,撲向星球表面各處,開始如同地球上的微生物一般,以極高的效率收集資源擴張體型,如同當年陳鋒的飛虎隊在骺族星上所做的那樣,利用現有資源快速發展。
三天后,一個可容納千人居住的行星表面科考基地拔地而起。
半個月后,基地擴張至萬人規模,在此期間陸續有其他科考人員和探險家抵達基地。
十個月后,基地規模提升至可容納二十萬人,工作人員數量提升至一萬三千人。
同時,伴隨第一聲嬰兒啼哭響起,高仿真機器人保姆將一名剛剛出生的嬰兒從人工胚胎培育室中抱出。
這意味著,一個新的人類基地在此正式落成。
兩年后,一支采掘隊在挖掘到兩千公里深的迷族母星地幔時,遭遇了一臺性能強大的自衛型超級戰械。
陳慶都遠程控制的裝甲在第二時間趕到,不敵。
星球表面巡邏的精英戰士在第三時間趕到,依然不敵,全員陣亡。
隨后,陳慶都頂著基地里數萬人的反對,以真身駕馭著個人特制型縮微版銀翼戰甲抵達,與體型相當的高約數十公里的迷族超級戰械鏖戰近半小時,終于將其拆為零件。
不僅如此,陳慶都還靠著精妙的臨場發揮,將迷族戰械的大型智腦核心保存了下來,交由繁星拿去處理吸收。
這是作為虛族的工具,全程輔助人類進化的迷族留下的最后財富。在這份核心的數據庫中裝載著人類是如何從平庸的靈長類動物進化成如今的高階文明的點點滴滴,囊括了大量基因層面的微變數據。這些數據極大程度地完善了陳鋒之前收集到的一切信息,將人類的目光驟然拉回至千萬年前。
此一戰后,陳慶都在戰士序列中的個人排名扶搖直上。
根據主腦繁星主持的綜合戰力評估,推算出陳慶都在這場小規模戰斗中展現出來的能力指數至少能排進人類前百。
如果不是她恰逢其會,這臺迷族戰械可以單人獨力將星球上的人類基地整個摧毀。至少得從其余地區調集一整支特戰中隊,付出不小的代價才可能將其殲滅。
超級戰士的價值在此可見一斑。
此后,攏共十年過去,生理年齡十二歲半的陳慶都離開了迷族母星,乘坐著經過又一輪改造的天風型科考船去往遙遠的目標。
與她同行的,還有數千名探險家、戰士、工程人員分別乘坐的數百艘各型科考船。
她和她的隊員直接瞄準了銀河系之外的目標,正是仙女座星系。
唐天心曾試圖阻止她的莽撞行為,陳慶都的態度卻很堅決。
唐天心頗為無奈的看了看旁邊笑瞇瞇的陳鋒一眼。
女兒的才華還在逐漸展露,但性格上卻把自己與陳鋒最執拗的部分倒是繼承得十足充分。
陳鋒拍了拍唐天心的肩膀,笑瞇瞇的說道:“沒事,相信她,她等今天可等了九個世界,輕易不會出事。”
唐天心沒好氣道:“你竟也迷信?”
陳鋒聳肩,“這不叫迷信,這叫判斷。迄今為止,我的判斷錯過么?”
唐天心原本有些焦慮的心境,慢慢冷靜了下來。
她想了想,又說道:“之前前往仙女座的火種艦和逃生艦還在路上,那一批艦隊的飛船只能達到五百倍光速。經過技術革新后,受限于原有的艦體設計,也只能勉強維持千倍光速,要抵達仙女座還得有一千六百多年。慶都的遠征隊出發雖然較晚,但攏共只需要一千四百多年就能抵達。這樣算來,恐怕我得多冷凍些日子,我可不想等她一覺醒來到了地方,先接到我的死訊。”
陳鋒點頭,“當然。”
他知道終究會有離別時,但那一天晚一點到,總比早一點到更好。
把唐天心送進冷凍艙室,陳鋒又獨自離開。
唐天心需要冷凍沉眠,他不用。
就在剛剛,瑪土撒拉星那邊的巡邏隊傳回信息,說是這顆壽命比當前宇宙世代更長的古老星球蒸發爆炸了。
陳鋒在心中默默為賴聞明與格倫尼二人緬懷片刻,便踏上穿梭機,去往漂浮在與地球同公轉軌道的銀翼戰甲。
他得去那邊看看情況。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這是虛族與當前宇宙世代的告別。
虛族已經不可能回來了。
但是,被虛族奴役的其他四級文明依然會活在蒙蔽中,依然會向人類發起進攻。
或許按照虛族的歷史進程,這種戰爭在宇宙迭代中本來就有其必要性。
人類消滅其他文明的過程,本身就是在吸收其他文明的成果以及資源。
宇宙里,不需要太多四級文明。
哪怕這宇宙是無限的。
陳鋒抵達瑪土撒拉星時,這里已被大量工程艦、科研艦與守備戰艦牢牢圍住。
細致的全面研究工作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
在星球原位置的核心處還有著強度驚人的能量泄露,普通戰士進入難度較大。
陳鋒將銀翼戰甲切換為遠程控制模式,人留在外面,意識駕馭著銀翼戰甲飛了進去。
最后,他從里面帶出了一塊金屬碑。
金屬碑的表面刻滿了玄奧的符號,數量多達數千億個。
每一個符號中貯存著億億億TB級的數據。
這金屬碑,是暗藏在瑪土撒拉星中七百年的賴聞明與格倫尼留給同族最后的財富。
七百年來,活在幾乎被人類遺忘角落的二人從未停止過對瑪土撒拉星核心的探知。
二人的研究方向與歐青嵐一樣,瞄準的正是能跨越宇宙世代的“以太”。
假如中位值指代的是“以太”的長寬高,但二人還想知道“以太”的密度、延展度、具體的形態等等一切基本特性。
這些信息的深度過于驚人,內部蘊藏的信息量過于龐大,以二人掌握的信息傳遞手段,根本沒辦法通過與聯絡人員口口相傳將其傳遞出來。
在這些年里,二人索性將其直接刻在曾用過的金屬碑上。
到如今,這塊承上啟下貫通兩個宇宙世代的金屬碑,終于見了天日,成為了人類的“資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