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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張龜晚一步 候聽朝廷旨

  四個壯士抬著的肩輿之上,坐著外披鶴氅,手持羽扇的莘邇。

  肩輿前方的塵土之中,跪拜著血染鎧甲,渾身透發著血腥味的田勘。

  兩人周圍,則是魏述、乞大力等披甲按刀的赳赳虎士。

  再遠處,原野間,各色的旗幟飄揚移動,那是來往調動,或趕往城內殲滅殘敵、接手城防的生力軍,或完成任務,從前線撤下還營休整的戰士,人馬如涌,夜色下,嘈雜混亂。

  隨著莘邇的“你忘了我的軍令了么”此話之道出,魏述、乞大力等人大多把手按到了刀柄上,目光盡皆投注田勘,一時之間,場上的氣氛甚是壓抑。

  莘邇注意到,田勘盡管伏拜地上,聽其話音好像非常的惶恐,但無論是他撐在地上的雙臂,還是跪著的雙腿,都是穩穩當當。

  很明顯,田勘的內心中其實并不像他表面上惶恐,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的鎮靜。

  對田勘內外不一的表現,莘邇并不驚奇。

  還是那句話,能夠在賀渾邪異族羯人的手底下,混到原先徐州軍中非常高的這么一個地位,并且還能討得喜怒無常的賀渾邪的歡心,變成他的義子,曾經改名叫做賀渾勘,則若做個比喻的話,田勘就好比是狼和狐貍的混合體。

  沒有狼的兇殘,他就無法在諸胡之中名聲最為殘暴的羯人群體里立足;沒有狐貍的狡猾,同樣也無法博得賀渾邪的歡心。

  “果然是個不好馴服的。”莘邇心中這樣想道。

  他又想道:“卻也無妨。”

  莘邇微晃羽扇,徐徐開口,說道:“田將軍,你隨降我未久,然我軍紀你應已知,凡違我軍令者,無論將校、兵卒,我素來不容情的;尤其是敢侵犯百姓的,一概處以斬首之刑。不過,念你是初犯,這次,我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

  “多謝明公開恩!”

  莘邇接著說道:“你的責任,我網開一面,這次不追究;然早在戰前,我軍令已下,克城后,不許侵犯百姓,公然犯我軍法者,卻不可饒之。我給你兩個時辰的時間,你現在就去城中,制止你帳下兵士擾亂百姓的行為,此其一;所有殺傷百姓的兵卒,盡數處刑,此其二!”

  田勘的部隊是先登入城的,而且莘邇知道他自己的嫡系部隊,是不可能干出這種侵害百姓的事情的,——就算有,也不可能規模這么大,慘叫之聲,連遠在城外的他的能聽見,所以現下城中那些婦孺的慘叫之聲,必然大多只能是田勘兵士做出來的惡行之結果。

  田勘頭伏在雙臂間,誠惶誠恐的應道:“明公深恩,小人感激涕零!小人這就進城,親手把那些觸犯明公軍紀的混蛋一一殺了,奉首級與明公。”

  莘邇說道:“你不必拿首級給我,懸於城頭,示給城中士民觀看即可。”

  田勘應道:“是!”

  莘邇說道:“你起來。”

  田勘起身,恭恭敬敬地半彎著腰。

  莘邇仍然是云淡風輕的語氣,說道:“田將軍,我已上書建康朝廷,為你請官爵。雖然朝廷的旨意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下到,但你也已算是我大唐的將臣了,以后在我面前,無須口口聲聲再以‘小人’自稱。”

  田勘狀似感動,連聲應道:“是,是。”大概因為氣氛得到了稍微的緩和之故,他給自己解釋似地說道,“末將啟稟明公,好叫明公知曉,那城中侵犯百姓的,末將就算還沒調查,現在亦敢確定,百分百俱是羯奴!明公可能對羯奴不太理解,這些羯奴,簡直如禽獸也似!不敢隱瞞明公,末將盡管是他們的主將,然平時對他們也還真是不好管教。”

  說到這里,他臉上堆滿笑容,一派感激莘邇的樣子,繼續說道,““現在好了!有明公為末將撐腰做主,末將以后就有膽子收拾他們了!”再度下拜,說道,“末將多謝明公!”

  邊上魏述、乞大力聞得田勘這番言語,魏述倒則罷了,乞大力不覺嘖嘖,心道:“這狗東西貌似莽夫,卻真會說話!我哪兒都好,沒別的毛病,唯就一條,嘴拙,不會說話;日后我得與他多多親近,瞧瞧能不能從他這兒學上兩手。”

  田勘又行了個伏拜大禮,然后起身,垂首弓腰地退出了好幾步,乃才轉身。

  牽著坐騎離開挺遠后,田勘上馬,馳返到城外,令親兵找來呼衍寶、郭黑等將。

  不多時,呼衍寶、郭黑等來到。

  ——城破后不久,田勘就與郭黑見過了。

  當下,田勘把莘邇的命令轉達給他們。

  昔在徐州時,莫說打了勝仗后的肆意妄為,就是平素在駐地的時候,燒殺搶掠百姓也是習以為常之事;投降蒲秦以今,雖然在這方面,田勘部的將士收斂了一些,但駐扎冀縣的這些時日,搶劫民間百姓、過道商人的事兒亦是屢見不鮮,同蹄梁對之亦是不管不問,卻是沒有想到,今日打下了冀縣,莘邇居然不許他們搶掠?

  以前括掠到的財貨,在降秦時損失甚多,降秦以后,也沒有機會發財,呼衍寶滿心指望,能借此回打下冀縣的機會,好好地把家訾再充實起來,不滿地說道:“將軍,冀縣城之所以能被打下,一則是將軍帶頭,我等奮勇先登;二來是老郭內應之功。沒有我等,哪里有冀縣的為征西所得?征西怎么不獎賞咱們?反而還要將軍去殺咱們的部下兵士?”

  “這還用講么?”

  郭黑說道:“將軍,末將也是不明白,征西為何會下這道軍令?這道軍令下出,征西難道就不怕傷了將士們的心么?”

  田勘招了招手,說道:“你倆附耳近前。”

  這句熟悉的話響起,郭黑平時是很討厭的,而此時卻竟是心頭一熱。

  郭黑慌忙小步上前,和呼衍寶一起,策起腦袋,將耳朵沖著田勘的嘴,支棱了過去。

  田勘小聲說道:“你倆看不出來么?明公這么做,是殺雞儆猴。”

  熱乎乎、帶著異味的口氣噴到光頭上、噴到臉上,郭黑渾身舒泰。

  他止住蕩漾的心緒,說道:“殺雞儆猴?將軍,誰是雞,誰是猴?”

  田勘說道:“當然那些要我去殺的違紀的軍士是雞,咱們是猴。”

  郭黑、呼衍寶各退后兩步,對視一眼,恍然大悟。

  呼衍寶問道:“那…,將軍,殺么?”

  “你想做雞么?”

  呼衍寶腦袋搖得如個撥浪鼓,說道:“不想!”

  “不想,那就得殺。”

  就按莘邇的軍令,田勘命令呼衍寶、郭黑分別去把自己部下騷擾百姓、侵犯民間的兵卒殺掉,——當然也不會盡數都殺,如果有田勘、呼衍寶或者郭黑的親近之人,比如郭德,也同樣正在城中殺掠民家,則肯定是不會殺的。至於其它的那些兵士殺掉之后,會不會如郭黑所說,傷了將士之心?這一點,田勘還真沒有放在心上。

  要說田勘治軍,對待部下可算不錯,賞賜不斷,但如果論及感情,對兵士們,他實際是沒有什么感情的。在他的眼中,他帳下的兵士,唐卒也好、羯卒也好,都不過是他存身立世、換取榮華富貴工具罷了。莫說只是把違犯軍紀的殺掉,如果能博得莘邇的歡心,能給他換來更大的富貴,那么就是把呼衍寶、郭黑殺掉,他也會毫不猶豫,沒有什么惋惜。

  在莘邇限定的時間內,不到兩個時辰,呼衍寶、郭黑各殺掉了數十兵卒,將他們的首級悉數懸掛城頭。城中士紳看了,知是莘邇下的軍令,卻都對莘邇自然別有觀感。

  且不必多提。

  這天晚上,莘邇沒有入城。

  第二天快中午,張龜領著十余人從城中出來,來到莘邇營中。

  把這十余人帶到莘邇帳外,張龜先進去稟報。

  莘邇放下手頭再看的軍報,抬頭問道:“都請來了?”

  張龜說道:“只請來了不到半數。”

  “哦?”

  張龜說道:“其余的那些,被大王請去了。”

  “大王請去了?”

  張龜說道:“龜也是登門以后,撲了好幾個空,才知道大王也召他們相見了。”

  原來昨晚,莘邇給張龜了一道命令,叫他今天把冀縣城里有頭有臉的唐人士紳、胡人酋率都召來營中,與他會面,既是為安撫城中,也是為詢問地方的民情,以利將來對冀縣的治理。那跟著張龜來的十余人,便是張龜請來的冀縣的唐、胡士、酋。

  而如張龜所言,令狐樂和莘邇想到一起去了。

  并且陳不才比張龜進城的還要早,故是,冀縣的唐胡名流,竟是多數已被令狐樂召去。

  “大王何時召的?”

  張龜說道:“一大早,大王就派了陳不才入城,龜晚了一步。”下揖請罪,說道,“未能完成明公之令,龜敢請明公懲處。”

  “罷了,亦非什么要緊的大事!”莘邇面色沒有變化,稍頃,笑了一笑。

  張龜問道:“明公緣何發笑?”

  “大王,真的是很越來越有人君氣度!”

  張龜遲疑了下,問道:“明公,大王召去的那些唐人士紳、胡人酋率,要不龜等明天再去為明公召他們來見?”

  莘邇擺了擺手,說道:“無此必要!我召見,或大王召見,皆是為了能夠盡快地安撫住城中百姓,誰見,都一樣。…把你請來的諸君喚進來罷。”

  卻的確是不好再召那些被令狐樂已經召見的冀縣唐士、胡酋來見。令狐樂剛剛召見過他們,緊后腳,莘邇就再派人去召,傳將出去,不免就會引人議論,搞得好像莘邇和令狐樂在爭奪什么東西似的,不僅面子上不好看,還會使兩人的關系更加微妙。

  張龜應諾。

  那十余人,有高冠褒衣的唐人,有髡頭小辮的胡人,魚貫入到帳中,拜見莘邇。

  莘邇和顏悅色,先問他們的族姓、部落,繼試探他們此時對待隴軍的態度。

  天水、略陽鄰隴地,近年戰火不斷,這里的唐士、胡酋,原本就非是蒲秦的死忠之民,況乎而下當著莘邇面前?自是俱皆恭謹。

  敘談良久,暮色將至,遂設宴款待。

  昨晚沒有喝多少酒,莘邇一早起來,帶上唐艾、張龜諸人,前往令狐樂營中。

  入到帳內,兩下見過。

  令狐樂紅光滿面,笑道:“孤正要請將軍來見,不意將軍就來了!”

  先克略陽,再取冀縣,初出茅廬兩場仗都打贏了,昨天召見的那些冀縣唐士、胡酋對他亦是非常的恭順,令狐樂心情愉快,好像是體會到了威臨天下的滋味,精氣神極好。

  莘邇說道:“大王請我來見,不知是為何事?”

  令狐樂起身,到帳中,甩袖身后,邊踱步,邊時而透過帳門,遠眺帳外東邊的冀縣城,說道:“將軍,如今天水、略陽兩郡雖然大多已被我軍攻克,但是蒲茂一定不會就此罷休。他前時抽調的援兵也許現下已在路上,孤說請將軍來,就是想問一問,接下來,將軍有何打算?”

  “未知大王是何意思?”

  令狐樂說道:“前天氾丹的上奏,將軍也是看過的了。氾丹言說,國君不可久離王城,建議孤,冀縣如能速克,便打下冀縣,即還谷陰;如不能速克,就用麴爽、曹斐配合將軍攻城,孤則自先還都。…冀縣城,已經打下來了,‘不能速克’此話,不需再講,但氾丹亦言之有理,這冀縣城,孤卻顯是不能久留;金城那邊,亦軍務繁忙,將軍大概也無法常駐冀縣,因是孤以為,是不是可以選擇一將,留守冀縣?”

  “想來大王應時已有人選?不知大王意欲留何將鎮戍?”

  令狐樂說道:“麴爽進言,稱麴凜可也。”

  麴凜,是麴爽的族子。

  莘邇微笑說道:“麴凜?…大王,此人怕是不妥。”

  “為何不妥?”

  莘邇說道:“麴凜此人,我比較熟悉。其人雖有武勇,而智略稍缺,且在軍中威望不足。冀縣新得之地,并如大王適才所說,秦虜的反擊也許很快就到,須得選一個文武雙全,智謀出眾之士留鎮,我以為,乃才合宜。…如用麴凜留守,我有一憂。”

  “何憂?”

  莘邇笑道:“恐怕不必等秦虜的援軍到來,天水、略陽已然內亂。”

  “…那將軍意屬何人?”

  莘邇從容自若,說道:“我已經寫好了奏表一道,今天就遣吏送呈建康朝中。天水、略陽本秦州之土,故我向朝廷提議,仍把天水、略陽還撥秦州,由唐艾總體坐鎮。”頓了下,撫摸短髭,笑道,“當然了,這只是我的一個提議,圣上、朝中會否允許?現在尚不可知。然亦不要緊,朝中若是不同意我的這道奏議,那么朝廷就必然會另有人選任命,到時,…大王,咱們就候聽朝廷的旨意便是!大王以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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