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 江湖路遠,后會無期
有些人到老還能煥發第二春，而有些人還沒很老，便已然不在。
當蘇夜帶著蘇清雪趕到的時候，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已經站滿了人。
所有的媒體記者都被擋在了醫院門外，走廊里的，都是華夏最出名的演員們，華夏最頂尖的導演們，以及一些流淚哭泣的普通人。
蘇夜看著大家傷感的臉，心中更覺悲哀。
“蘇導！”
旁邊有人叫了蘇夜一聲。
蘇夜回過頭，發現是任旭。
“你什么時候到的？”蘇夜低聲問道。
“我也是才接到消息。”任旭回答。
“怎么會突然這樣？之前完全沒消息啊？”蘇夜對此時發生的事，仍然不敢相信。
任旭說道：“我也不太清楚，剛才忽然接到消息，我想程導到底指導過我拍戲，便趕來看看。”
“我先進去。”蘇夜擺擺手，和蘇清雪穿過層層人群，走到最里面。
最里面，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安慰著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婦人已然泣不成聲。
蘇夜想了想，走到兩人面前，輕聲道：“節哀。”
男人抬起頭，看到蘇夜，嘴角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蘇導您來了，我爸臨死前，一直惦記著您。”
“程導…怎么會這樣？”蘇夜有些痛心地問。
就在不久之前，蘇夜還沉浸在高老頭和曲老太到了晚年終于有伴的欣喜之中，然而下一刻，他接到了程柏陽的兒子程歡的電話。
電話中，程歡只說了一句：“蘇導您好，我是程柏陽的兒子，我爸他，死了。”
明明一個月前，程柏陽還拜托自己給他改編《江湖夜雨》的劇本，還打算拍攝自己的最后一部武俠電影。怎么突然之間，程柏陽就死了？
面前的男人，也就是程柏陽的兒子程歡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我爸他過年的時候，查出自己已經胃癌晚期了。他便想著，在自己死之前，最后再拍一部武俠電影。只是沒想到，病情惡化得太快了…”
“胃癌晚期？”蘇夜沉默下來，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原來，當初程柏陽說要退休，真的是退休。連他整個人，都要跟這個世界辭職了。
難怪他會在段沙坤的《云夢劍歌》票房慘敗的情況下，仍舊一意孤行選擇拍攝武俠片。
想起自己這一個多月都沒有把《江湖夜雨》的劇本完成，蘇夜心中滿是愧疚。
“對不起，劇本我還沒有完成。”蘇夜自責地說。
“蘇導不用自責。”程歡笑了笑，將信封遞給蘇夜，“我爸本來早就應該住院的，但是他隱瞞了消息，一直在家里靜養。他可能，早就已經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吧。這封信是我爸寫給您的，我想您應該看一看。”
蘇夜接過信封，只見信封上寫著“蘇夜親啟”四個字。他猶豫了一下，走到一旁，拆開。
“蘇夜吾弟，
見字如面。”
這八個字寫得有些潦草。蘇夜見過程柏陽的字，很有大家風范。然而此時這些字竟有些飄忽，他能夠想象得出來程柏陽當時是有多么虛弱。
但即便如此潦草，透過這八個字，蘇夜仍能看出程柏陽的那種灑脫。
形可能會因為傷病而疲憊不堪，但神，永遠不會渙散。
“等了你一個月劇本還是沒完成，這種創作速度，實在有些不像蘇導你的風格啊！猶記得當初的《倩女幽魂》，你只用幾天便把劇本寫好了。怎么，武俠片真的就這么難嗎？連劇本寫著都難？”
開頭第一段，程柏陽就把蘇夜一通臭罵，蘇夜簡直能夠想象得出來程柏陽的表情。
本想會心一笑，但終究沒笑出來。
“算了，就算劇本寫出來，我也沒時間拍了。這樣也好，我死之后，這部武俠片，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交給你了。
“其實當初讓你幫我寫劇本的時候，我就已經預料到我恐怕是來不及拍這部電影了。只是沒想到，時間會來得這么早。
“人活一世，不過一死。以前有句話，人終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我這輩子拍了這么多部電影，總算不比鴻毛更輕。
“但也沒重得如泰山一般，為世人仰望。
“這么多年我拍了這么多電影，雖然很多都是爛片，但總算有那么幾部電影，被大家所喜歡。
“然而我自己喜歡的，還是當年拍的那些武俠片。我真的很想像當年那樣，在臨走之前，再拍一部武俠片，一部只給我自己看的武俠片。
“人這一輩子，不僅要對別人妥協，還要對自己妥協。我妥協了一輩子。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可真是有道理。
“武俠片沒人看了，投資人讓我放棄武俠。我要對投資人妥協，我要對觀眾妥協，我也要對我這個家妥協。想賺錢，便不能再拍武俠片。所以我選擇場面更宏大，特效更精彩的仙俠。總算走到了今天。
“可是當我得知我竟然是胃癌晚期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妥協了一輩子這么久，在生命的最后，應該倔強一次了。
“直到現在，我已經快要拿不動筆了，我還是覺得奇怪，像我這樣的人，為什么會得胃癌？難道喝酒喝太多，傷的不是肝，而是胃？
“想不出答案的事情，那便不去想。我總算還有些江湖人的氣，前途到處是坎，何必事事費心。
“今朝有酒今朝便醉，明天的愁苦明天再談！
“不過還是很可惜，這部我想拍來給自己看的電影，拍不出來了。
“當初我為什么找你幫我寫劇本，你已經明白了吧？讓你寫劇本，就是讓你幫我拍出來。我知道，如果說全華夏還有誰能認真拍出一部不受任何約束的好電影，那個人一定是你蘇夜。
“現在，我聘請你，為已經死了的我，拍一部武俠電影。酬勞就是《江湖夜雨》的版權。
“資金什么的，我會交代小歡和你談的。放心，這部電影，票房無所謂的。
“幫我把這部電影拍出來吧，我想你懂我為什么會選這個故事。
“人的一生很短暫，我想我應該還有很多話沒說，很多事沒做，但是生命卻已經走到了盡頭。
“真可惜。
“最可惜的是，從來沒和你好好喝一頓酒，也看不到武俠重新輝煌的那一天了。
“唉！都是江湖人，不說客套話了。
“那就 “江湖路遠，后會無期！”
靜靜看完整封信，蘇夜沉默了許久。
他和程柏陽的第一次相識，是在馬爾代夫。
那時候，程柏陽躊躇滿志，攜著力作《斷劍》沖入香江市場，結果劍果然斷了，被小年輕段沙坤踩在了腳下。
程柏陽很不甘心，就邀請蘇夜一起拍一部特效大片，再壓段沙坤一頭。
那時候，程柏陽看了《倩女幽魂》的劇本，死皮賴臉地纏著蘇夜，一定要參加這部電影的創作，哪怕是當個小場務，當個群演都行。
也是在那個時候，蘇夜得知高曦瑤懷孕了。無奈之下，他答應了程柏陽，和程柏陽聯合執導《倩女幽魂》。
程柏陽是個很癡迷武俠的人，在片場的時候，他很幽默，也很認真。蘇夜很佩服這個武俠拍不成也要拍武俠的升級版仙俠的知名導演。
后來《唐人街探案》之所以能夠在東南亞市場上映，也是程柏陽搭的橋。
蘇夜很感激。
直到不久前，程柏陽讓蘇夜幫忙創作劇本。
自那以后，程柏陽就一點消息也沒有了。
沒想到再次聽到消息，卻是程柏陽的死訊。
以及，留給他的一封信。
蘇夜看完信，久久未語。
病房的門忽然打開，護士推著程柏陽的遺體走了出來。
程柏陽的妻子早已經哭成了淚人，程歡也黯然落淚。
周圍所有人看著被白布遮蓋的程柏陽的遺體，低頭默哀。
蘇夜挪了挪身子，看著程柏陽漸漸走遠。
人群便也漸漸走遠。
“爸，你沒事吧？”蘇清雪見蘇夜站在原地不動，擔憂地問。
蘇夜回過神，微微搖頭：“沒事，只是有些難過。”
蘇清雪不再說話，默默地站在蘇夜身邊。
“小雪。”忽然，蘇夜問蘇清雪。
“嗯？”
“下一部電影，拍武俠片吧？”
蘇清雪看著蘇夜，知道蘇夜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她點點頭：“爸，我可以的。”
“嗯。”
蘇夜微微一笑，目光看向漸漸走遠的人群。
人群早已將程柏陽的遺體遮掩住。
“江湖路遠，后會無期。”
蘇夜便對著人群，低聲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