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簡單介紹了一下作者宋祁之后,開始講解詩詞,傅泉藝先提問,雖說班里有幾個學生的古詩詞素養不錯,但詩詞課的目的乃是推廣教化,又不是專為那一兩個人上課,因而提問并不艱深。
傅泉藝話音剛落,就陸續有人舉手自薦,韓永泰舉的最高,他是語文課代表,而且早讀課后還丟了臉,現在急于把吵架上丟掉的自尊在課堂上掙回來。
不過以張揚的視角看,無疑是王謹淑舉的最顯眼,因為她就坐在自己前面。
年齡小而且又是女生,多少是要有些優待的,尤其是傅泉藝這種老人面前,他目光在教室里掃過一圈后,就停在了王謹淑這個方向,然后點點頭道:“張揚你來說一下。”
王謹淑見老師看著自己,都準備站起來了,結果聽到老頭喊出的名字,不由一怔,接著回頭看了過來。
張揚比她還懵,不過還是在大半個教室的注目下站起來,略一沉吟,回答道:“我覺得梅蘭竹菊被譽為四君子,與其說它們本身具有怎樣的品質,不如說是歷代文人先賢為它們各自的特點,而賦予了它們不同的品質,這反應出來的是我國古時先賢們的精神追求。”
這句話讓許多人都覺得有些意外。
其他同學搶著回答,其實答案也就不外乎就是梅蘭竹菊各自怎樣怎樣,有點墨水的再搭配幾句詩詞例證,而張揚開口就有新意,點出了是人的追求而賦予了它們高潔品質的事實。
這就像是一層窗戶紙,捅破并不費力,甚至可以說是很簡單,然而是不是真捅破了,就是云泥之別。
不論是從別處看到的,還是自己想到的,都是在老師的教導之外有了新意。
因而這段話說出來,不僅是班上同學吃驚,就連傅泉藝也有些意外,目光中露出了些滿意與鼓勵的意味來,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林依然也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梅欺霜傲雪,傲岸不屈,竹蒼蒼勁節,正直堅韌,這是文人風骨;蘭空谷幽芳,清雅高潔,菊凌霜獨立,淡泊從容,這是文人品德。”
“這首詩寫竹,其實前兩句寫的就是竹出類拔萃,正直不屈的風骨,辭卑不肯從,而后面兩句,則是表達了一種樂觀向上的積極人生態度。”
張揚有意在傅老頭面前表現,好讓他把手機還給自己,所以這番話說得格外鏗鏘,極具感染力。
傅泉藝聽得連連頷首,等張揚說完后,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看起來似乎精神了不少。
“張揚說得很好,我們都知道托物言志,但四君子其實本質上也就是托物言志,這是幾千年來,華夏所有文人先賢們的精神追求。”
老頭肯定了張揚的回答,卻沒有多少稱贊,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不過倒也知道傅泉藝的性格,沒指望他說什么好話,反正自己也不在意,只要回頭找他要手機的時候干脆一點就行了。
見林依然望了自己一眼,他習慣性地把手在桌上微微一攤,“別這么看我,要不是為了要手機,我才不會輕易顯露才華。”
林依然嬌俏地翻了個白眼。
坐在前面的王謹淑也正回頭,恰好聽到這句話,以為他是在嘲諷自己愛表現,氣呼呼地瞪他一眼,暗暗憋了一股勁,決定等下一定要好好地表現一下,挫一挫張揚的銳氣,免得他出一次風頭就這么目中無人。
可惜接下來是傅泉藝的表現時間,沒有提問,小姑娘找不到表現的機會,只好自己創造機會,在底下好幾次搶話接話,把傅泉藝沒說完的話給說出來。
傅泉藝不明就里,好一陣子納悶,不過王謹淑向來聽話乖巧,成績又好,倒也沒有怪她,只是哪怕王謹淑說對了的時候,也非要換個說法重新說,就是不按她的話說,結果不小心在尋找其他表達言辭的時候卡了殼,停頓了兩三秒鐘,張揚很善解人意地提供了一個替代詞,老傅就順勢按張揚的話接了下去,于是王謹淑更加郁悶了。
“好了,接下來的時間大家仿照這首詩,自己寫一首,格律韻腳都不限,五絕七律什么的都可以,等下收上來我看一下。”
傅泉藝把詩詞講完,照例讓學生練筆,卻頓了一頓,又道:“明年進入高三,就沒有詩詞課或者書法課了,這是最后一次課堂練習,大家盡量認真一點,不要總是糊弄。”
他說完后,接了杯熱水,坐在講桌前看著冥思苦想的學生們,時不時地喝一口茶水,看起來頗為悠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憋了半天勁的王謹淑終于找到表現自己的機會,咬著鉛筆在那搜腸刮肚地遣詞造句。
其他人有的冥思苦想,有的則先寫出一兩句慢慢改,也有人先拿出宣紙毛筆來,甚至還有人不用墨汁,用硯,從飲水機那接了水來磨墨。
為了多一些聯系書法的機會,傅老頭要求詩詞交上來的時候,必須是毛筆書寫的。
林依然也拿了個筆記本,握著鋼筆,想一陣子寫幾個字,張揚想偷偷瞧一眼,見到她把「蒼蒼勁節奇」寫在草稿紙上,知道她打算化用薛濤的這句詩。
歷代名家化用前人詩句極多,化得好就行,許多都比原作出彩、有名,張揚自不會因此就覺得林依然剽竊,實際上學生所作,絕大多數都是化用古人詞句。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剛剛說竹“蒼蒼勁節,正直堅韌”才給了她靈感。
張揚這樣想著,卻又見林依然把那句「蒼蒼勁節奇」劃掉了。
林依然蹙眉思索,忽然瞥見他在盯自己這里看,橫了他眼,低聲道:“看什么看?”
張揚撇撇嘴,攤開一張剪裁好的宣紙,找出毛筆,打開墨汁,飽蘸濃墨,提筆就寫。
林依然見他不打草稿,直接書寫,有些驚訝地一直盯著看,見他懸腕揮毫,先寫下詠竹二字,筆不停歇,又二十個字一氣呵成。
林依然第一時間注意到的,卻是他的字,連內容都沒有看。
張揚前世上學的時候,沒有練過字,那叫一個狗啃驢踏、鬼斧神工,畢業后專職寫作,為了能配得上自己未來當紅作家的身份,才特意練了書法。
開始的時候不懂,被各種描摹水寫坑過,后來知道走了歪路,才按下心來,老老實實地臨摹古貼,歷代大家碑帖都有涉獵,時間久了,逐漸確定了方向,臨的是文徵明的行書和小楷。
這個世界里的他原本字也不丑,卻也就只是學生寫字的工整而已,還談不上書法的造詣火候,林依然與他同桌一年有余,對他的字并不陌生,所以這時候一見那臨文徵明行楷頗得幾分火候的行書,立即就察覺到了不同。
林依然凝眸看了好一會兒,抬頭看他的時候,表情略微有些疑惑。
練字是一個長時間積累的過程,很難一蹴而就,然而這字是她親眼看著張揚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又不可能作假…難道他住院一個月,就把字練成這樣了?
張揚看出了她的疑惑,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粗心到根本沒有注意過字體問題,不由微感汗顏,不過好在這事不用解釋,我就寫這樣了,這就是我寫的,咋地?
放在以前,就這手字,她肯定要小小夸贊一下,但這會兒兩人關系尚顯尷尬,她微微抬眸,又見張揚眼望自己,似有得色,于是沒有作聲,抿了抿唇,定神看詩。
雪壓竹頭低,低下欲沾泥。
一輪紅日起,依舊與天齊。
林依然自小鐘愛詩詞,雖說寫作水平與大多數同學一樣,都只能說是打油詩,但欣賞能力還是有一些的。
這首詠竹遣詞用句十分平常,可詩詞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辭藻華麗,甚至都不是格律平仄。
而是意境。
這短短二十字,字字平平無奇,可組合在一塊,卻已經將那種堅韌不屈的意境渲染了出來,甚至于她腦海中都能想象出來那副紅日東升、雪竹傲立的畫面。
這首詩與名家之作或許存有差距,可在學生群體中絕對是難得的佳作,即便是國家詩詞正刊里的作品,也難說都比這首好。
也就是說,這首詩甚至有資格登上詩詞正刊——如果它的作者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