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教學樓到操場的走道上人流涌動,各個年級的學生朝班級集合地進發。
“聽說高一年級那個很能鬧騰的林躍要在升旗儀式后做檢討。”
“廣播站播報對他的處罰時,你在宿舍睡覺了吧?這還用聽說,我媽都知道的事情。”
“進校第一天就干到留校察看的處分,我爸當時都驚呆了,還說他是個人才,我爸小時候學校管得并不嚴,上樹掏鳥,下河摸魚這種事都不犯法,當時也沒學生敢像他一樣作妖。”
“孫猴子還是沒有逃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啊。”
“如果他沒有說精英中學配不上他,我可能會同情他,現在嘛,只能說丟人現眼是自找的,活該!”
“就是,既然精英中學配不上他,干嘛還要檢討,直接退學不就完了,學校十幾個班,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鄧小琪聽著高年級的學生的對話,看看身邊沉默不語的林妙妙。
“妙妙,你怎么不幫他說話了?”
要知道上周一聽到別人講起她那個親戚,她就一臉興奮的樣子,講背后嚼舌根的人庸俗,自己沒膽子做正確的事,看到別人做了,不說鼓勵,支持,反而在背后說風涼話,他不就講了一句精英中學配不上他嗎?在天天訓斥自己的汪紅英面前像個小綿羊,對于勢單力孤,沒有背景的同齡人重拳出擊,這真是太卑鄙了。
林妙妙好像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依舊沉默不語。
“妙妙,你…沒事吧?”
上周五,林躍講林大為背影像一條狗時,鄧小琪已經跟他們道別離開,所以并不知道后面發生了什么。
“妙妙?”
“哦,啊…我沒事。”
林妙妙嘴上說著沒事,可是那眼,那嘴,那鼻子…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大大的“有事”。
她很糾結,糾結怎么定義自己和林躍的關系,親戚?朋友?同學?
上周五前,還能拍著胸脯說是親戚朋友,現在還能嗎?林大為被林躍罵成狗,當女兒的能不在意?但問題是,林躍確實有理由憤怒,也沒義務對嫌棄自己的人講禮貌,而且據她所知,王勝男咽不下這口氣,跟妹妹說了這件事,進而導致唐元明和王頂男打了一架,后者帶著女兒回娘家了。
林大為說王勝男做得有點過分,小孩子心里不好受,以為是他跟林妙妙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反唇相譏,說句難聽的很正常,她這么一搞,把唐元明夫婦也牽扯進來,直接讓矛盾升級,問題激化,這樣不好。王勝男聽完大怒,跟自己的丈夫吵了一架,說他不識好歹,自己是為他出氣才這么干的,他反過頭來嫌她多事,于是兩口子冷戰了一個周末。
林妙妙快煩死了,周末下午可以說是逃回學校的。
“妙妙,妙妙…”
耳聽得一個女人的叫聲由側前方走廊傳來,鄧小琪轉頭一看,認出是王勝男來了。
“阿…阿姨。”她有點意外,想不明白王勝男怎么來了,伸手戳戳林妙妙的肩膀:“妙妙,你媽來了。”
“啊?”
這時心不在焉的林妙妙才清醒過來,對著王勝男叫了聲“媽。”
她是真沒想到,母親說到做到,真的為看林躍出糗請假來校參觀升旗。
“妙妙,昨天媽跟你說的話記住沒有?”
如果說周五回家路上她說參觀升旗給林躍添堵是氣話,那到了周日,就成了必須去做的一件事,因為她把這兩天所有的雞飛狗跳,都算到了林躍頭上。
“記住了。”林妙妙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句。
王勝男說完去操場西邊看臺等候,鄧小琪和林妙妙則隨著人流走進操場。
“你媽跟你說了什么?昨天晚上回來就悶悶不樂,臉臭得很。”
林妙妙說道:“還能說什么?不讓我跟林躍來往唄。”
“不來往就不來往,這有什么好難過的。”
“我不是難過,就是別扭。”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林妙妙話沒說完,便看到鄧小琪別過頭去,蹦蹦跳跳地朝著操場的方向揮手。
“錢三一。”
然而她呼喚的對象只是瞥了她一眼,便走到孫串出身邊,面向升旗臺站立了。
林妙妙對此相當無語,小聲都噥一句見色忘友。
升旗沒什么好說的,四個護旗手,兩名升旗手,前者托著紅旗來到旗桿旁,后者在國歌聲中一點一點將旗幟升上天空,而操場上的學生沐浴著朝陽對旗幟行注目禮。
與往常不同的是,除了標配的學生和各班班主任老師,校長謝維州和副校長殷鐵生也來了,可能是認為林躍做檢討這件事太小,校長副校長都來有點小題大做,在這之前,又安排了一場高三年級學生的誓師動員大會。
“腳踏實地,心無旁騖,珍惜分秒,緊跟老師,奮力拼搏,夯實基礎,用今朝苦讀,換明日自由翱翔。”
高三年級的學生代表帶領一群人大喊口號,力求做到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然后,高三代表下去,接下來就是林躍的檢討秀了。
王勝男和一群高三學生的家長坐在一起,把包放在腿上,看著西裝革履的副校長殷鐵生拿起話筒。
“大家應該都知道了,上周我們校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惡劣事件,高一十班新生林躍,不遵守學校安排,不尊重老師,任性妄為打斷播音,視校規如無物,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接下來,他將當著全體師生的面上臺檢討,希望大家認真傾聽,并引以為戒。”
殷鐵男說完這句話回去了。
王勝男看著高一十班的方隊里一陣騷動,林躍從人群走出,一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應該是周末寫的檢討書。
她的嘴邊浮現一絲冷笑,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人家高三年級學生的家長是用手機拍攝誓師大會的情況,她倒好,拿著手機對準林躍一通拍,似乎聽他做檢討還不夠,要把這一幕錄下來,當做反面教材來教育女兒。
林躍走到主席臺前,用手握住話筒,看看側后方站著的唐元明,便宜表叔沖他投來一道鼓勵的眼神。
他轉過身去,目光在前方人群掃視一圈,又瞄了一眼觀眾席坐的王勝男,非常突兀地,他把手里拿著的檢討書用力一揉,搓成一個紙團丟到地上。
這一幕看得下面的學生呆住了,不知道他這么做什么意思。
他不是要當眾做檢討,以換取學校寬大處理嗎?怎么把檢討書揉成紙團丟了?
他是背對主席臺的,謝維州和殷鐵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一個還在用眼鏡布擦眼睛,一個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給誰發短信,只有時刻關注林躍的唐元明發現一絲不妥,但是已經晚了。
“檢討?檢討你大爺!”
林躍把話筒拿在手里,轉身對著主席臺上幾個老王八伸出中指。
“一所公立高中,為了招攬所謂的中考狀元,在對方走讀的情況下為他保留住校生才有的床位,好吧,床位是學校的,你有權做決定,但是讓宿舍里的其他人幫忙打掃衛生,憑什么?他有特權是嗎?沒錯,他確實有特權,大掃除,他可以不干活,上體育課,別人跑一千五,他可以不跑,上文化課,他可以用手機,別人不行,處處都是特權,處處都是超常待遇,我成績好,所以我可以隨性而為?這樣做的結果是什么?給其他的學生樹立榜樣是么?告訴他們以后到了社會上,我有錢就可以任性妄為,我有權就可以貪贓枉法,仗勢欺人?我有才能,就可以恃才傲物,不把別人放在眼里?”
謝維州一臉錯愕,沒想到這小子擺了自己一道。
之前他跑到廣播站撒野,懟的是高一十班班主任魏麗娜和高一一班班主任趙榮寶,關于學校實驗班選拔制度的弊端,身為校長,還可以裝作不知道,秋后算賬,現在不一樣,上面那番話近似于指著他的鼻子罵娘,這簡直就是最大的侮辱了。
“你…你…你…”
他在教育系統任職數十年,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
剛才誓師大會上高三學生多么熱血沸騰,現在就有多么難受,因為太撕裂了,一些聰明人也看出來了,學校把林躍的檢討環節放在誓師大會之后,就是為了形成落差,樹立一個反面典型,結果這個反面典型不僅沒有承認錯誤,反而把桌子給掀了。
“這…他真不想讀了?”
林妙妙站在高一一班的方隊里,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的親戚男生。
這話是對身后站著的鄧小琪說的,但是班花小妞的注意力根本沒有放在她的身上,而是頻頻打量站在隊伍最前排的錢三一他可是高一年級的門面,當然要凸顯他的地位了,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林躍諷刺校長的同時,捎帶手也把他拎出來批判了一番。
別的同學上勞動課,搬桌子、掃地、擦玻璃,他坐在座位上喝茶。
別的同學上課需要上繳手機,他不需要。
別的同學遲到了會被點名,他呢,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擔心一陣,鄧小琪又把憤怒的目光投向林躍,恨不能沖上去把這個討厭的家伙拉下來,再用力踩上幾腳,告訴他,她的男神如此的優秀,就該有特權,就該被禮遇,不服?不服你也拿出實力來啊,而不是只會講大道理。
江天昊是幸災樂禍的,手指一下一下,悠然地敲打著褲縫,面帶笑容觀虎斗。
當然,他也明白,林躍是斗不過錢三一的,不說這家伙當著這么多人面大罵校長老狗,就算沒有今天的事情,真要在錢三一和林躍之間選一個留下,學校方面毫無疑問是會選擇中考狀元的,雖說如此,林躍能螳臂當車,惡心一下錢三一也是好的。
“林躍,你想干什么!造反嗎?”這時殷鐵生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喝道。
“沒錯,我就是要造反。”林躍冷冷一笑,拿著話筒朝主席臺走去:“科學是一個不斷被推翻的過程,但是現代社會,大量學閥世家壟斷學界,為了自己的名聲和利益容不得后來者推翻自己的所謂學術成就,學校作為學界的基層機構,現在是連學生提意見都不能容忍了,敢對校規發起挑戰,就拿開除學籍的大棒相威脅,還要讓其在公共場合檢討,批倒批臭。軍閥殺人,學閥誅心,小小一所高中,卻把學界門閥的惡臭演繹得淋漓盡致,所以像你們這種學校能教出什么樣的學生?一手遮天的校長不除,惡規一日不改,你們就一日配不上‘百年樹人’這個形容詞。”
后面負責操作音響的后勤工作人員急得抓耳撓腮,臉紅腦脹,但就是找不到問題出在那里,他明明拔掉了話筒連接功放的插頭,為什么那小子還能把聲音放大到整個操場?
殷鐵生又一拍桌子,曾地站起來:“反了你了。”
作為回報,林躍端起他面前的茶杯,直接把茶水澆了他一臉,水淋濕了頭發和衣服,茶葉沫子和茶葉粘在臉上,鼻子上,還有一片葉子蒙住了眼鏡,看起來很狼狽。
至此還沒完,他揚起手臂,掄圓了就是一個大耳瓜子。
直接把殷鐵生抽得轉了半圈,趴在地上。
全場嘩然,誰都沒有料到他真動手了,而且是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掌摑主管紀律的副校長。
“殷鐵生,少婦白沒少看吧?周六晚上的雙人運動,另一個人不是你老婆吧?為了助興還搞了個有聲版少婦白,你可真會玩兒。主管紀律?就你這種無恥敗類也配管我?”說完這句話,他一腳蹬在桌子上,把主席臺給拆了,嚇得旁邊坐著的謝維州和魏麗娜慌忙躲避,趙榮寶想要上前阻止,被他一瞪眼嚇了回去。
殷鐵生驚恐萬狀地看著他,不明白這么隱秘的事情,他一個學生是怎么知道的。
而更遠處的觀眾席上,打開手機錄像功能的王勝男看看屏幕里的畫面,又偏頭打量幾眼主席臺,整個人蒙圈了。
在她身邊,高三年級學生家長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沒有想到一場典禮最后變成了鬧劇。
謝維州本就擁擠的五官幾乎擰成一朵麻花,一邊被高二年級主任攙扶著往后退,一邊大聲說道:“快把他趕下去,趕下去…”
他是對著臺下的學生說的,可是沒有一個人動。
一呢,被林躍暴揍的是主管紀律的副校長,這種角色大多是招嫌的,一般不會有學生愿意為這種人出頭,二呢,林躍這么勐,連副校長都敢揍,萬一聽校長的話上去,被他痛扁一頓,對自己有什么好處?
所以大家議論可以,聲討可以,真去幫殷鐵生打架?還是算了吧。
“林躍,林躍,停,住手!”
關鍵時刻還是得靠唐元明,他奔到主席臺上,一把奪走林躍手里的話筒,將人攔住:“你想干什么?夠了!昨天我怎么跟你說的?”
他拉著林躍往臺下走,殷鐵生趁機從主席臺后面爬起來,非常狼狽地躲到謝維州身邊,一邊掏出個白手絹,顫顫巍巍地擦拭臉上的茶葉沫。
就這樣,唐元明拉著惹禍精表侄離開操場,謝維州揮揮手,各班班主任趕緊帶著自己的學生回教室,至于觀眾席上的高三年級家長…事情搞成這樣,誰還有心思管他們啊。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王勝男一直呆到最后,恨恨地看著唐元明拉著林躍消失的地方。
那小子這么一搞,后果就是他哪怕再做一百次深刻檢查,學校也不可能給予第二次機會,百分之一萬要把他開除學籍,這樣一來,既解了恨,也不用擔心林妙妙跟他在一個學校生活和學習,日后受其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