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躍沒有正面回應她的問話。
拿起一張白紙在書桌鋪開,又摘下筆架掛的一只狼毫筆,細致地蘸了蘸硯臺里的墨汁,在白紙上寫下一段話。
沒錯,就是兩人討論的焦點。
張載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低聲念了一遍才放下毛筆。
“為天地立心,歷史上什么是天,什么是地?皇帝既是天也是地,為天地立心,實際上是要教化皇帝有原則有底線,明辨是非,知榮辱施仁政,一旦天地有心,便不會出現帝王因一己私欲帶來伏尸百萬的后果,勤政親賢,自然國泰民安,生民得以修身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乃宋代大儒,他心目中的往圣是誰不言而喻,但是在我看來,老子、墨子、魯班…以及后世千萬為華夏文明添油熾薪的人都在此列,王朝更迭,日月輪轉,世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始終屹立東方的文明,沒有被野蠻毀滅,它不斷地包容和同化那些外來的人和物,簡單來講,只要活著的人對華夏文明有一顆認同之心,華夏民族就永遠不會消亡。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現代戰爭,侵略者只要把對面國家的教授、醫生、科學家、工程師這樣的人屠殺殆盡,就算最后輸了,對面國家一百年都無法恢復元氣,由此可見為往圣繼絕學的人有多么珍貴,只要他們在,只要往圣的思想和精神薪火相傳,就會不斷地有王安石這樣的人物涌現,遠了不說,說近的,拿魯迅先生來講,按照你的邏輯,他做醫生豈不是比當作家更加務實?所以要論格局,張載還在王安石之上,所以這句話大嗎?它不大,它虛嗎?它也不虛,只是它的精髓你體會不到而已。”
金月姬給他這長長的,偏又不疾不徐的一段話說得腦筋有點轉不過彎來。
周志剛是啥背景她很清楚,可是老周家這三個孩子嘛…周秉義考上了北大,但是因為要照顧李素華,沒有去讀大學,好在吉春工作的這段時間拿到了函授學位,老二周蓉自然不必說,這個老三周秉昆雖說被清華大學開除了,不過平心而論,看起來更具鋒芒,不是那種所知越少越自大的鋒芒,而是充分自信所孕育的那種鋒芒。
“其實當初我對你大哥說那些話…”
“是為了激他接受你的好意,去做一些實事,而不是在你看來有些務虛的工作對嗎?”
這話可把金月姬說得心頭一驚,這小子怎么回事?他還不到四十吧,怎么說話直指人心,比她還成熟老練?
“所以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林躍說道:“我可不愿意自己的子女生活在一個連說話都要講究方式方法,連表達意見也要字斟句酌,甚至旁敲側擊拐彎抹角的家庭,所以,我不認可郝家的生活環境,不認可你這樣的人,更不想讓鄭娟再受一次生養孩子的苦。告辭。”
林躍走了。
金月姬沒有去送,不是因為憤怒,是因為直接給她整沒脾氣了。
瞧這話說的,不僅以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拒絕了她的請求,還暗戳戳地揭了她的傷疤,在郝家這樣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
天真?可愛?陽光?樂觀?單純?
要匹配這樣的形容詞似乎很難。
林躍走后,她的目光移動到書桌放的白紙上,看到上面的字皺了皺眉,幾個呼吸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走進儲藏室,從放書畫的缸里找到歐陽開鐸寫給她先生的那幅字,回到客廳展開一瞧。
從字跡到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周家老三到底咋回事?
六君子初五到馬守常家拜年的聚會不歡而散。
呂川帶著幾分不爽回了北京,唐向陽繼續去他的化工所上班,孫趕超與于虹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肖國慶還真就拿出錢來要給被南方的花花世界腐化,變質了的周秉昆交房租,可是又找不到對方住的地方,把錢送去老周家吧,還給周志剛趕了出來,說什么找錯地兒了,自己沒有這樣的不孝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對小兒子失望透頂要斷絕父子關系,還是為了把肖國慶弄出去故意這么說,總之在被吳倩罵了一頓后,他蔫不啦唧地回家了。
至于喬春燕和曹德寶…也沒見他們兩個扯證離婚什么的。
電視劇里喬春燕知道曹德寶出軌后也沒怎么鬧,沒幾天就和好了,這里同樣如此,是她太喜歡這個軟飯男了,還是為孩子考慮不想離婚,亦或是回過味兒來,意識到是周秉昆使得離間計,不想讓他得逞呢,總之事情悄沒聲地平息了。
不過沒有離婚不代表曹德寶處境好,過完春節一開工,吳玉照就把曹德寶這個銷售科長給擼了,而且不是丟回出渣車間當主任,是當普通工人,想他曹德寶也是醬油廠的老員工,這簡直就是羞辱啊,一氣之下他買斷工齡走人了。
用他跟孫趕超、肖國慶聊天時的話講,就算周秉昆說動李先榮答應來吉春投資,也救不活醬油廠,因為跟紅星木材加工廠這種有著大量林木資源可以利用的企業不一樣,松花江牌醬油對比全國其他省市的產品沒有多少競爭力,又因為要養的人多,工人們吃大鍋飯習慣了,工作效率低下,別說對比一些個體戶性質的調味品作坊成本高昂,就是對比江浙一帶的醬油廠也有很大的短板,最簡單的一點,現在國家大量進口美國、加拿大、巴西的大豆,價格比東北的大豆便宜很多,外面來的船一到港,其中一部分小麥、大豆直接進了附近省份的醬油廠,不僅原料價格低,還節省了運輸費用,這買賣還怎么做?
這些都是他在當銷售科科長時得到的資料,別說,還挺有道理的,起碼把孫趕超和肖國慶唬住了,認為醬油廠死定了。
2月過去了。
3月過去了。
直到4月,醬油廠砸鍋賣鐵也開不出工資,吳玉照急得滿嘴包時,林躍才帶著李先榮回到吉春,經過幾輪談判后,用一個很低的價格拿到了醬油廠的承包經營權。
吳玉照松了一口氣。
曲秀貞也松了一口氣。
“你這一走就是快兩個月是故意的吧,為了讓吳玉照心急,好在談判中占據有利條件。”
“不是。”
“又想騙我?”
林躍和曲秀貞在松花江的長堤上行走,好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哪怕是祖國的東北,也已經有了春日氣象,遠方的杏樹和榆葉梅花開正盛,行人也不再穿厚厚的棉襖,換上了秋褲和風衣。
“真沒有,3月中旬去了美國一趟。”
“去美國?去美國干什么?”
“因為要趕在華碩之前跟ibm談成合作,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
“華碩?ibm?”
曲秀貞對這兩個名字一臉懵。
林躍耐著性子解釋:“電腦你知道嗎?”
“電腦?這個我知道,兒子春節回來跟我說過,講國外流行這個。”
“不只國外流行,再有幾年國內市場也會發展起來的,這電腦呢,一般來講有六大部件,主板、中央處理器、顯卡、硬盤、內存、顯示器,而ibm是美國最大的個人計算機制造商,我這次去美國就是為了拿下主板訂單。”
“這是電子廠的新產品嗎?”
“沒錯,像電視機、錄音機這類電子產品,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天成正在逐步淘汰落后產能,朝著數碼相機、vcd、電腦…這類新興電子產品相關部件的生產轉型。”
“vcd?什么是vcd?”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林躍沖她眨眨眼,賣了個關子:“東西做出來,第一個拿給你用。”
曲秀貞笑罵道:“你哪兒來這么多鬼點子?”
“科學的魅力就是可以無限想象。”
“行了,別給在這兒顯能了,說點實際的,你打算怎么救醬油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