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換鞋了,進來吧。”金月姬把林躍帶到家里,往客廳的沙發上一讓:“坐吧。”
林躍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坐下。
“喝什么?紅茶還是綠茶?”
“不用麻煩了,我不渴。”
聽到這樣的回答,金月姬也不矯情,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或許是注意到他四下打量的目光,以為他有什么想法。
“你大哥和冬梅出去會朋友了,而且想跟你談談是我的意思,他們兩個都不知道。”
“哦。”
林躍淡淡地應了一聲,轉移視線到金月姬臉上。
“咱們兩家呢,做親家已經快二十年了,這還是你第一次來我們家,唉,81年那回,如果老郝不是…”
林躍抬起手來,打斷她的感慨。
“矯情就不用了,請有話直說,我下午還約了人。”
這話說得那是相當不客氣,金月姬臉色微變,不過很快就調整過來,笑著說道:“看來小曲對你的評價很到位,是個敢想敢做敢言,雷厲風行的人。”
林躍不說話,只是微微一笑,說是禮貌回應,不如說是嘲弄。
金月姬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從進門開始她就一直試探他,可是以她幾十年的閱歷,愣是沒有從他的眼神、態度、言語間讀出更多東西,只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非常不喜歡。
不過在這一點上,可以用一句“彼此彼此”來形容。
“初二那天我跟冬梅談了談,她提到了你,說你對秉義膝下無兒無女這件事很有意見。”
怪不得金月姬叫自己過來談話,原來是為這件事,關于郝冬梅不能生孩子這個缺陷,他不止一次拿來回懟周秉義和周志剛,放在以前,周秉義和郝冬梅還年輕,對于沒孩子這件事不是太敏感,正如五六十歲的人總是催促下一代生兒育女,他們好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而年輕人只想過兩人世界不愿意為兒女所累一般,郝冬梅已然人過四十,想法不同以往,再聽到類似的話,情緒自然大受影響。
“沒錯,就像你嫌棄親家是住在光字片這個又破又土的地方一樣,我也嫌棄郝冬梅生不出孩子,不過沒辦法,那是大哥自己的婚姻,他自己做主。”
金月姬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沒想到他說話這么直,跟周秉義完全是兩個極端。
林躍似乎猜到了她內心的想法:“怎么?覺得我的態度有問題?第一,我不是周秉義,不會在意你的感受,是你請我過來的,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第二,這二十年來,我和你們郝家,甚至周秉義周志剛,都是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們的獨木橋,沒有利益糾葛,也不想有利益糾葛,所以如果伱無法接受,那咱們也沒必要談了。”
這是丑話說在前頭啊。
金月姬有點后悔叫他過來了,她算看出來了,這個周秉昆對于不喜歡的人不會…準確的說是不屑于隱藏情緒,以致對她和對曲秀貞完全是兩個極端。
不過沒辦法,為了女兒,她必須得忍。
在不能生孩子這件事上,她欠她女兒的。
“好,那我也不兜圈子了。”金月姬推了推耳后稍顯蓬松的卷發,長出一口氣,看著林躍說道:“你今年38歲,鄭娟跟你一邊兒大是不是?”
“沒錯。”
“我呢…是這樣想的,聽說玥玥大了,明年就要參加高考,聰聰今年也讀五年級了,你看有沒有可能,你們兩人再要一個孩子,無論兒女,把他過繼給你哥,這樣呢,既能夠解決秉義和冬梅膝下無子之苦,又能為老周家開枝散葉,老話講多子多福嘛,而且我保證秉義和冬梅一定會把他視如己出,培養他成才。”
怪不得她找自己談話,還表現的相當客氣與克制,原來是這么打算的。
林躍很清楚金月姬的考量,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孩子吧,問題多多,變數多多,而且沒有一絲血緣紐帶的母子關系很不牢靠,郝冬梅沒有兄弟姐妹,但是周秉義有妹妹和弟弟啊,如果能從他們那里過繼一個孩子,也算是有血緣基礎,不用擔心養大了以后胳膊肘往外拐的情況發生。
呵,真好 周蓉在玥玥很小的時候就把女兒丟給鄭娟撫養,心安理得地跟馮化成雙宿雙棲,考上北大后又來了個本碩連讀,現在博士畢業,評上教授了,眼見玥玥馬上成年,便想來認女兒,摘桃子。現在金月姬又把主意打到他跟鄭娟身上,要他們再生一個過繼給周秉義,這一個個的,把鄭娟當成啥了?生養機器嗎?
金月姬又道:“我知道,現在提倡只生一個孩子,不過秉義和冬梅情況特殊,而你跟鄭娟又無公職在身,問題不大,只要你答應了,后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當然,如果你們有什么要求可以盡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最大可能滿足你們。”
林躍覺得她很可笑,為人父母者,能把自己的孩子養好,誰會送給別人,哪怕這個人是兄弟姐妹,人間至親。
“如果你是在擔心鄭娟年齡大了,生孩子有風險,我問過冬梅了,以現在的醫療條件,只要事前做好檢查,保證懷孕過程中不發生意外,基本上不會有問題,她是婦產科醫生,這方面最有發言權了。”金月姬說到這里已經頗有幾分懇求的意思,這么多年來,沒人能讓她如此低三下四,不過現在事關女兒的人生,不得不豁出這張老臉。
林躍站了起來。
金月姬以為他想走,也跟著站了起來:“這件事…就當是我求你了。”
林躍還是沒有說話,但是也沒有告辭離開,而是走到沙發對面的書桌前面,書桌上放著幾張白紙,有的卷了起來,似乎寫有毛筆字,有的平鋪放置,中間一片空白,他的目光沒有在書桌上停留太久,看向正對書桌的墻壁,那里空空如也,而他面露驚疑。
“你在找什么?”
金月姬跟了過來,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變化。
林躍說道:“我聽說郝先生身故之后,歐陽開鐸給他寫了一幅字。”
“聽你大哥說的?”
“算是吧。”
金月姬沒有糾結他的說法:“我不喜歡字帖上的內容,把它收起來了,怎么?你喜歡它?”
“歐陽開鐸的字還行,但是對比之下,我更喜歡張載的橫渠四句。”林躍眼望窗外說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哦?”
她說她不喜歡這句話,他說他很喜歡這句話,這就有意思了。
周秉昆是不是故意抬杠,她不知道,但是毫無疑問,這激起了她心頭的不服,要知道她跟光字片那些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女人是不一樣的,尤其是對于這句話,她是有態度的。
林躍說道:“據我所知很多人都喜歡這句話,郝先生當年應該也是如此,不然歐陽開鐸也不會在他離世后特意寫了一幅字送過來,那你為什么不喜歡呢?”
金月姬說道:“矯情,沒錯,就是矯情,或許張載在寫下它時句句由衷,字字肺腑,但是你不覺得這口氣太大了嗎?不,應該說是沒邊兒了,這人吶,把話要說到這份兒上,你再由衷它也是空的,什么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這天地有多寬多廣,這萬世多久多長啊,為生民立命,說得挺好,可是你付諸行動啊,王安石變法,觸動了保守派的利益請張載出山,他怎么做的?他回絕了。哦,你話說得好聽,漂亮,可是讓你來點實際的,就認慫了?就畏懼了?就害怕變法失敗掉腦袋了?你說這是不是太過虛偽?完全沒有王安石那股破釜沉舟,義無反顧的勁兒。”
她說完這句話觀察一下林躍的表情:“瞧你的樣子,是對我的分析不服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