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方暮。
大江邊上的一處略顯得凋敝的村落。
村中一家破舊的農家小院內,哐啷一聲巨響,一個女子尖利的聲音驟然響起。
“傅老三,你看看自家吃的,你還把魚送到你老大家去?!啊,你這沒良心的,若非是路上聽人說,你是不是還要瞞著我?”
黃土夯實的房間客堂內,一個穿著布衣,手腳粗大的婦人,正怒氣沖天地指著一個坐在桌前的一個中年漢子,氣呼呼地喊道。
桌上擺著兩個干菜和一個陶罐裝盛的稀粥,中年漢子右手剛抓著筷子,聞聽到婦人尖銳的怒吼聲,登時忿忿地將筷子拍在了桌上,抬頭看著對面的婦人,呵斥道“你這婆娘,還有完沒完了,不過就是一條魚,送與老大就是了,鬧個甚么勁。”
婦人聽到中年漢子的呵斥,非但沒有示弱,反而越發氣惱了起來,再次大罵道 “傅老三,你就可勁兒地為著你那些個兄弟吧,什么好東西都往別人家送,我嫁到你們家真是到了八輩子霉了。
當初,下聘禮的時候說好了,七畝水田,如今就三畝。一頭老牛也被你家老大牽了去,新起的大屋被你家老二占了,就連村東口的菜園地,還得分給他們兩家人一半。
你這窩囊廢,分家的時候就任著老大老二把好東西都往自己劃拉,屁都不敢放一個。
你要是這樣也就算了,苦就苦點,老娘也認命了。可你瞧瞧啊,傅老三,你老大老二占的東西明明比我們多,日子過得比我們紅火,憑什么不把老頭子接過去?老不死的是你爹,就不是他倆的爹了?!”
“你這婆娘懂甚么,當初若非我大哥二哥,我怕不就餓死了。…再說,如今世道不安,兄弟手足更要…”
房屋內,男子拍桌子呼喝的聲音和女子尖利的嘶喊聲,吵吵嚷嚷,鬧個不停。
門外的一處墻角。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穿著一件破夾襖,手里拿著一小塊干餅子,細細地喂給身旁坐著的一個五六歲的男童,褶子與褐斑爬滿的臉頰上滿是寬慰的笑容。
“乖孫,慢點吃!”
傅老漢伸出宛如枯枝一般的手指,輕輕抹了一下孩童嘴角的餅子碎屑,又將手中剩下的一小塊干餅塞到孩童手里,這才輕輕捶著背,緩緩站起身。
“耶耶——”(此處取祖父之意。)
男童捏著一小塊餅子,見到老人似乎要離開,有些含糊不清地喊了聲。
傅老漢對于那些個吵嚷聲毫無所覺,只是回頭咧著嘴露出了缺了半邊的門牙,“乖孫,耶耶出去一趟,回來再給你帶餅子。”
破舊的屋內,吵鬧聲依舊未歇。
傅老漢背著手,踱著腳步慢慢走出這處殘破的院落。
時日雖已是立春,但天氣料峭,加之臨近大江,那股子濕冷的寒意,直滲到人骨子里。
站在小院門前,傅老漢遠遠望了一眼自家住了幾十年的村落。
這些年村中越發敗落了,但好在地處偏僻,已是司州最南境,倒沒受上兵災,村中不遠又有一個連著大江的湖泊,打魚抓蝦,日子倒也勉強能活。
“只是這光景…”傅老漢無聲地嘆了口氣。
又微微側過頭瞥了一眼身后的老舊房子,輕輕搖了搖頭,轉身朝村外走去。
“傅叔,哪里去?”
路上迎面遇上了一個背著漁網提著竹簍的村漢,見著傅老漢,笑著打了聲招呼。
“是平進啊。”傅老漢認出了來人,點頭應了一句,“閑著也是無事,且溜達一圈。”
那名叫做平進的村漢皺了皺眉,似看出了老人的心不在焉,說道“傅叔,是老三家又在鬧呢?你且等著,我去幫你分說。”
“沒有的事。老三孝順,兒媳待我也好。”
老人連連擺手,又打量了一眼村漢手中的竹簍,岔開話題道,“平進,看你今日收獲不錯,家人想必等得急了,且快去回家去。”
那村漢看著老人腳步踟躕地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這世道壞了啊!”
傅老漢一路沿著村中的小道,兜兜轉轉,逐漸來到了村外的一處小山包。
出門時,天色已然將暮,等他到了這處小山包,天已然差不多完黑了下去。
這處小山距離村子不遠,但出了年節,平日少有人來,蓋因周遭多是墳地。
這些年即便村中偏僻,少了兵災,可日子依舊難熬,這年年起的新墳是越來越多。
傅老漢一路摸索著,來到了山坳處一塊還算平整的地段,周遭荒草清理得很干凈,只是墳前并無石碑,所見的就是一塊飽經風吹雨淋已然有些腐朽的木牌。
“唉——”
傅老漢一屁股在這墓前的一塊摩挲得頗為光滑的樹墩上坐了下來,發出了一聲長長 的嘆氣,方才還是談笑自若的老臉上,此刻早沒了半點笑容,反而用手摸了摸有些濕潤的眼角。
“老婆子,你走得早倒是好啊,活著的那些年就是享福,這后頭的苦日子沒半點沾上。”
看著那已經風化的木牌,傅老漢又是一聲長嘆,“也怨我當年不曉事,偏要與人去城中行商,若我能早幾日趕回來,或許,或許…”
“老大老二那時都記事了,兩個都怨我,老三倒是好些,只是如今這日子是越來越難熬了。”
坐在墳前,傅老漢自言自語了一陣,又靜靜地發了會呆。
良久,傅老漢又瞟了一眼灰黑色的木牌,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早晚都得來陪你,也不挑日子了,就今晚吧,就今晚吧,省得回去還得招人嫌。”
一邊說著,傅老漢才略顯艱難地站起身,左右掃了一圈,恰好望到自家老妻墳前不遠處,有一棵歪脖子枯樹。
傅老漢腳步蹣跚地走到這棵歪脖子樹前,看準了其中的一根樹干,伸手解下了腰間用來充作腰帶的一條麻繩,又撿了根碎樹枝綁在麻繩的一頭,用力朝那樹干一甩,麻繩恰好穿過樹干。
傅老漢又將方才的那個樹墩搬到了樹下,踮著腳將麻繩兩頭系了個死結,用力拉了拉,而后人又站在樹墩前,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墓地。
“寒生——”
正在這時,傅老漢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響起。
那聲音聽著有些熟悉,尤其是那一聲“寒生”更是讓他感到親切。
寒生這是他的名,只是差不多有十多年沒幾個人這么喊他了。年長他的和他平輩的,幾乎差不多都作古。
“寒生——”那聲音又喊了一句。
傅老漢不由趕忙回過頭,就看到不遠處空地站了一個人,正大步朝他走來。
“你是?”
傅老漢看著走過來的這人,是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一身青色長衫,看著頗為體面,眉眼間隱約有些熟悉,只是一時他又想不起來。
“寒生不認識我耶?”那男子笑著問了句。
傅老漢看著面前這張熟悉的面孔,忽然脫口而出道“三叔?”
“哈哈哈,正是三叔。”
那青衣長衫的男子滿臉堆笑,指了指身上的青衫,“瞧瞧,三叔不再做工了,讀了些書,如今在衙門里幫襯。”
說著,那青衣長衫的男子,上前一把抓起傅老漢的手臂,神色間甚為高興道,“走走走,你來得正是時候,你家蕓娘如今可了不得,會做商賈營生了,前些日子還開了家酒肆,正與我這些叔伯輩們抱怨你一直不來幫襯,這下可好了,以后我也少受她幾句埋怨。”
“蕓娘?酒肆?”
傅老漢只覺腦子暈乎乎的,說話間,已被青衫男子抓住手臂,一時就感覺腳步輕飄,宛如壯年時。
恍惚間,兩側的景物飛快變化,不知何時,就來到了一座城池前。
城池大氣堂皇,比傅老漢記憶里的長武縣縣城,不知巍峨雄壯了多少。
城門前。
車馬軿馳,行人往來如織,叫賣的,吆喝的,穿著各樣的衣服,有著各樣的面孔,嬉嬉笑笑,好不熱鬧。
傅老漢一路被自家的三叔拉著,就那么穿過了城門,走進了城內。
再望去,城內地面鋪著青磚,平整光潔,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摩肩擦踵,街道兩側是琳瑯滿目的商鋪,熙來攘往。
遠處又有許多高大的建筑,鱗次櫛比,各種大紅燈籠懸掛,熠熠生輝。
“這這這…”
傅老漢望著眼前這番繁華熱鬧景象,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
“寒生,與我這邊走!”
耳邊自家三叔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他一路被拉扯著,穿過了好幾條人流往來如潮水一般的街道,漸漸來到了一處沿街的門面前。
那門面頗為廣大,臨街占了兩間,又有二層樓,許多食客進進出出,雖還未進門,便已經聽到了各種吆喝聲和客人說話的喧鬧聲。
門前二樓的屋檐前,又挑著一桿小旗,他不認識幾個字,但自家姓的傅字,和其中一個酒字,倒還是識得。
只是,這般大的門面…
不等傅老漢多想,他人已經被自家三叔扯著進了酒樓內。
酒樓里,一樓的大廳滿滿當當幾十張桌子,幾乎部坐滿。
大廳旁的柜臺前,此刻正有一個嬌俏的人影站在那里,似乎在盤點著賬目。
“蕓娘,蕓娘,你快來看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傅三叔一進門就大聲地呼喊了起來,一時間許多正在飲酒用飯的食客似乎都驚動了。
那柜臺前的嬌俏人影聞聲跟著也是抬起來頭,衣袖微微掩住嘴唇,明亮的雙眸似陡然蒙 上了一層霧氣。
傅老漢看著那嬌俏的人影抬頭朝他望來,一時也愣在了那里,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那時候成親初見時,亦是這般。
“蕓…蕓娘…”
傅老漢聲音有些發顫地喚了一聲。
那站著柜臺后方的嬌俏女子,忽地扔開了手中的賬簿,雙手提起長裙,一陣風似的從柜臺里沖了出來,就那么站在傅老漢的身前。
良久,那嬌俏女子微微昂起頭,望著傅老漢,脆生生道“傅郎,你來了呢!這次可就不走了么?”
“不走了。”
傅老漢搖搖頭,朝嬌俏女子伸出手,那干瘦如枯樹枝的手掌,不知何時又變得圓潤,一張褶子與褐斑爬滿的面容,也變成了青年模樣。
傅老漢伸手抓住嬌俏女子纖細的手腕,又再度重重地點點頭,“蕓娘,我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