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裴楚盤腿坐在桌前矮凳上,驀然睜開雙眼。
房間外,忽有颯颯風聲掠過。
如泣如咽,仿佛鬼號。
裴楚雙目似有電光,環顧黑暗的房間,隱約可見絲絲縷縷的陰煞氣息,透過門窗涌到了房間里。
“真有鬼魅邪祟!”裴楚不急不緩從矮凳前站起身。
先是望了一眼床上已然睡去的陳素,今夜得了那位田氏的提醒,小姑娘并沒有住自己的房間。而后,走到門前,隨手從懷中掏了一張“虎豹避符”貼在門框,這才開門走了出去。
房間外的小院中,一個穿著素衣的婦人居中而立,正是謝采文之母田氏,陰風吹拂,攪得田氏的頭發衣襟飄飛。
田氏似聽得動靜,看到裴楚從房間中走了出來,面上掠過一絲驚詫,連忙喊道:“小道士,快快回房去。”
“嬸娘為何夜半獨自在這院中?”裴楚神色淡淡,朝婦人問道。
他雖著道服,也有度牒,但平日依舊還是少有把自己真的當做道人,嬸娘這稱呼也是依著謝采文的輩分。
“天熱難眠,在此納涼。”
田氏神情緊張,額角隱隱有汗珠滑落,又抬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屋頂,再次催促道,“裴小哥,我一婦道人家在院中,多有不便,還請回房去。”
田氏的這次稱呼卻是從小道士變作了裴小哥,催促之聲更是帶幾分焦急。
裴楚并未離開,反而踱著步子走到院中,忽地抬手指了指院外堂前的一處屋頂,笑著道:“嬸娘可是為了這鬼魅么?”
“你…你能看得到?”田氏微微有幾分驚詫,隨即似又有些醒悟過來,裴楚一身道人裝束,又行走天下,當是有能耐的。
“嬸娘且等上一等。”
裴楚不等田氏再說其他,忽然縱身躍起,跳到了房檐,然后快步朝著堂前的屋頂處飛掠而去。
在屋頂上方,此刻正趴伏著一個宛如猿猴似的白影,面方如墻,無眼耳,只有一嘴,吐舌赤如丹砂,長三四尺,慢慢噏張著。
那白色的鬼物驟然見裴楚躍起發難,似被嚇了一跳,趕忙轉身逃遁,跳到了外間的籬笆園中。
裴楚的腳步何其快捷,踏踏踏地踩脆了幾片青瓦,人跟著躍下,幾步就追上了那鬼物,五指一張,已經抓住了那鬼物的肩膀。
這鬼物也不知是何變幻,性情兇狠,在裴楚抓著它肩膀的瞬間,轉頭張開大嘴就朝裴楚咬了過來。
裴楚手臂猛一發力,狠狠將這鬼物朝后甩在了地上,復又幾步趕上,一腳踏在了這鬼物的胸口。
“道長,且慢!”
田氏跟著從里間的小院跑了出來,恰好見到裴楚一腳踩踏那鬼物的胸口,急忙大喊,這一次卻又改了個稱呼。
裴楚一腳已是要發力踩踏下去,他于鬼魅邪祟向來少有留情,但聽得田氏的呼喊,思及此中或是有內情,生生收住了力。
但即便如此,那鬼物再次長舌吐了出來,身形扭曲,仿佛快要承受不住。
田氏見狀連忙道:“裴道長,這探路鬼是為人所養,若是死傷了在我家中,被其主人找來,恐多有不寧。”
“探路鬼?”
裴楚看了一眼腳下的鬼物,他在嶧山府君筵席上見了不少鬼魅,但這樣的鬼物還是第一次見著。
“這探路鬼多伏于人家中屋頂,窺探各家私密之事。”田氏又跟著解釋,指著裴楚腳下的探路鬼,又繼續說道,“這探路鬼趴伏我家中已有三五日了。”
“養鬼?”
裴楚聽到為人所養,率先想到的就是已死在了嶧山的那位祝公子,當日在楊浦縣祝公子拘役了水鬼城隍鬧出好大禍亂,看田氏極為擔心他一腳踩死了那探頭鬼,引來禍患,當即道,“嬸娘放心,我放了它便是。”
裴楚放開了踩踏的右腳,又踢了一下,那探路鬼登時如同癩蛤蟆似的猛地蹦跳了起來,遠遠逃遁出去。
等那探路鬼跑得沒了蹤跡,裴楚這才慢慢轉過頭,望向田氏,突然問道:“那嬸娘你呢?”
田氏被裴楚驟然這么一問,登時倒退了兩步,臉色變幻,嘴唇囁嚅,看著裴楚。
良久,田氏忽然嘆了口氣,坐在了地上,幽幽道:“我早知會有此一劫,只是不想這一劫卻是我兒帶回來的。”
那探路鬼田氏她只是能勉強敵住,不讓他進入家中窺探,但在裴楚手里毫無反抗之力。自然也知道,裴楚若要動手,當無幸免之理。
“道長道長!”
又有一聲呼喊,從堂前傳來。
卻是謝采文父親謝瑞,這位農人著急忙慌地跑到了田氏身邊,手里捧著一物,遞到了裴楚面前,懇求道:“道長,螺殼已破,我娘子早是人身,與我結發二十余年,從未曾害過人,且多有幫襯鄰里。”
“這是把我當法海了。”
裴楚看著謝瑞手里捧著的一個破了洞的大白螺殼,搖頭失笑,虛扶二人,“謝叔與嬸娘不需如此,我并無惡意。”
只要未曾害過人,什么人妖殊途之類的,裴楚也不在意。
況且這田氏嫁為人婦二十余年,已與人類無異,白螺美人,并非純粹修煉化成的妖精,離了殼便是人身。螺殼破了,往后只能化人,也失了神通法力。看著雖比常人老得慢一些,但確確實實也如人一般漸漸老去。
這也是裴楚始終無法以“目知鬼神”的道術看破的原因。
當下裴楚拋開了田氏身份的問題,又朝兩人問道:“只是探路鬼徘徊左近,又不知是何原因?”
“這…”田氏微微囁嚅,臉色變幻,似不知該如何啟齒。
還是一旁的謝瑞從旁說道:“當是窺探我兒新婦,我近來又聽人說起,周遭幾個村鎮有待字閨中的女子和美貌婦人受了害。是以,我夫婦才去信讓我兒回來。”
“原來如此。”裴楚一時明白了過來。
這田氏不是人身,目能通幽,怕家中新婦受害,所以才守在院外,今夜又才會對素素的一番囑咐。
“二位且回去休息。”
說完,裴楚已經快步奔出,循著那探路鬼所留下的陰氣蹤跡,一路跟了上去。
他方才那一抓一踢,雖然輕巧,但以他的力量,即便是嶧山府君的魂體都承受不住,尋常的鬼物哪里能夠抵擋,已然是受了不輕的傷。
如那探路鬼真是為人所養,這個時候自然就要去找尋主人所在,蘊養恢復。
裴楚一路追趕,他腳程速度極快,沒多長時間,漸漸就看到方才被他放走的那探路鬼,正四肢著地,在田間原地蹦蹦跳跳。
忽而,又有陰風掠過。
白中鄉內的一些屋舍墻頭,又跳出了兩頭探路鬼。
這些探路鬼比之一般游魂也強不出太多,常人天目未開幾不可見,即便又天生陰陽眼或者其他異能之人見到了,這些探路鬼多半也遠遠趴伏著躲避。
三頭鬼物匯聚在一起后,便開始沿著一些田野荒地跳躍,朝著白中鄉外的一處山嶺跑去。
裴楚遠遠吊在后面,準備順著這些探路鬼找到幕后之人。
一路漸漸遠離人群,進入山嶺。
就在山腳下時,忽而道路上一個肥大的白影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口中嗖嗖嗖地噴出了三道白光,將三頭鬼物全部擊殺在了當場。
等裴楚趕到時,就見那肥大的白影哼哼唧唧,扭轉著圓滾滾的身體準備離去。
“豬道人!”
裴楚一聲輕喝,叫住了那要離開的肥大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