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兄,你當真不知那位祥瑞公主的下落?”
在葉縣縣衙的縣令廨房內,趙虞不厭其煩地再次詢問道。
看著這家伙沒皮沒臉地稱呼自己為‘楊兄’,楊定心下暗暗冷笑。
要知道,二人前一陣子在魯陽時就差點撕破臉皮,然而今日這周虎卻一口一個楊兄,不知情的人,還為他倆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呢。
當然,冷笑歸冷笑,但楊定并不會因此就小瞧這周虎,相反,他認為這周虎有城府、有心計,沉得住氣,是做大事的人…但越是如此,他就愈發要除掉此人,最起碼不能讓對方繼續坐穩潁川都尉的位子。
可惜了…
看了一眼面前那周虎,楊定心下暗道惋惜。
他當然愛惜人才,而眼前這周虎當然也是個人才,但遺憾的是,這周虎傍上了陳太師,成為了陳太師的義子,就注定不會為他所用了。
“楊兄?楊兄?”
“…”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楊定放下了手中的毛筆,一字一頓地說道:“周都尉,楊某反復說了,楊某不知祥瑞公主的下落。倘若周都尉沒別的事,恕楊某要處理公務了。”
“又不差這會兒工夫。”
趙虞笑呵呵地說道,擺出一副無賴相對楊定說道:“就算楊兄不知祥瑞公主的下落,周某也想從楊兄口中打探一下那位公主的脾性。再者,我聽說楊兄與公主至今仍有書信的來往,或許公主會在信中透露她想去的地方呢?”
他才不顧楊定的‘送客’之意,就這么在縣令廨房里一坐,有本事楊定找人將他拖出去。
不得不說,對于趙虞這種無賴行為,楊定也是毫無脾氣。
雖說他恨不得找人將這廝拖出去,可誰敢?
不夸張地說,在河南郡、潁川郡、南陽郡這一帶,如今怕是沒一個人敢這么做。
哪怕是身在南郡荊楚的王尚德,也得掂量掂量。
更別說,趙虞身背后還站著滿臉橫肉的牛橫,仿佛跟一頭熊羆似的…
話說人真的能長得這么高大健碩么?
楊定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就在廨房內的氣氛陷入僵局時,楊定的老家將魏棟邁步走了進來,在瞧了一眼趙虞后,笑著對楊定抱拳道:“少主,酒菜已準備妥當了。”
見此,楊定點了點頭,旋即轉頭對趙虞說道:“祥瑞公主的事,楊某著實不知,若周都尉著急找尋公主下落,楊某也就不挽留了,反之若周都尉不嫌棄,楊某已命人準備了酒菜…莫說我失禮。”
“呵。”
看著楊定那好似油鹽不進的態度,趙虞輕笑道:“楊兄設宴,周某豈能錯過呢?叨擾之處,還望楊兄見諒。”
“哼。”楊定輕哼一聲。
黃昏時分,楊定將趙虞、牛橫、何順一行人請到了縣衙的后衙。
站在后衙的臺階上看著面前那塊空地,趙虞忍不住有些唏噓感慨。
畢竟在九年前的某一日,他就是在這里說服了葉縣的商賈們,繼而創辦了魯葉共濟會。
那時,他身背后坐著笑瞇瞇的毛公,而現如今…
“呋。”
輕吐一口氣,趙虞邁步走入了后衙的主屋。
對于這里,他并不陌生,當年他父親還在世時,就曾多次帶著他來拜訪毛公與毛老夫人,也曾在這里用過飯。
不過自他家蒙難以來,他就再沒有踏足過這里了——上次跟陳太師到葉縣來的那回,最后也沒機會仔細瞧瞧。
與記憶中相比,后衙屋外變化不算大,但屋內嘛,由于更換了家具,就讓趙虞感覺有些陌生了。
感慨之余,趙虞隨手撩起了一側的門簾。
當即,楊定的護衛俞建便伸手阻止了趙虞,夾雜著警惕與敵意解釋道:“抱歉,周都尉,內有女眷,不宜驚擾。”
“哦。”
趙虞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做了一件失禮的事,轉頭看向楊定說道:“無心之失,還望見諒。”
剛才那一幕,楊定自然也看在眼里,不過他并不是很在意,畢竟在他看來,這周虎只是在四下打量后衙而已。
只是…為何?
“周都尉與毛公有舊?”楊定冷不丁問道。
聽聞此言,趙虞心下微微一驚,故作不知地問道:“楊兄何來這一問?”
只見楊定指指屋外說道:“從方才起,周都尉便一直在四下打量,區區一座縣衙而已,我不信周都尉在昆陽時還未看夠,可見周都尉在意的并非這座縣衙,而是它原來的主人。”
這個楊定,還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心中暗道一聲,趙虞哈哈一笑,旋即以一副感慨的語氣,半真半假地說道:“不瞞楊兄,當年周某從南陽逃難葉縣,曾在魯陽、葉縣兜兜轉轉過一陣子,期間也曾見過毛公…”
“哦?”
楊定挑了挑眉,旋即看著趙虞若有所思地說道:“在下很好奇,周都尉當時為何沒有留在葉縣呢?…當時,周都尉應該還未投奔黑虎山吧?以周都尉的能力,在毛公手下謀個一官半職,怕也不是問題吧?何以要投奔山賊呢?”
“呵呵呵…”
趙虞借著輕笑作為掩飾。
他怎么敢說他當時沒留在葉縣是因為恰巧毛公過世?——倘若他這么說,楊定立刻就能確定他‘周虎’從南陽遷至葉縣的日期就在魯陽趙氏蒙難之后。
再加上‘周虎’與魯陽縣的關系,誰曉得這個舊日的邯鄲神童會不會猜到他的底細?
他搖搖頭說道:“當時我年幼無知,被同鄉人教唆,這才投了黑虎山。”
這滴水不漏的回答,縱使楊定也挑不出毛病來。
但即便如此,楊定心中仍然抱持懷疑。
這周虎…明明自稱出身宛南,卻與魯陽縣交厚,今日觀其言行,似乎又與毛公有過一段交情,這人…可惜南陽郡南部諸縣當年因叛軍的關系一片混亂,許多縣城皆被毀之一炬,戶籍亦殘缺不齊…
不知怎的,楊定總感覺這周虎的‘出身’存在一些蹊蹺,很多地方存在違和。
可能是注意到了楊定帶有深意的目光,趙虞一邊在屋內的桌旁,在靠東的席位中坐下,一邊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道:“不提我當年的丑事了…說起來,魏馳不在么?”
楊定平靜說道:“魏馳到宛城去了,我有事吩咐他。”
“哦。”趙虞點點頭,旋即又問道:“內室里的女眷,莫非便是楊兄的夫人,楊何氏?”
“…”楊定驚詫地看了幾眼趙虞,仿佛在納悶趙虞為何知道他夫人的姓氏。
半響后他才問道:“是李郡守告訴你的?”
“啊。”
趙虞也不隱瞞,點點頭笑著說道:“反正都不是外人,何必撇下嫂夫人呢?不如請出嫂夫人,一同用飯。”
聽聞此言,楊定、魏棟,還有楊定的護衛俞建、龐沛二人,皆失了聲,神色古怪地看著趙虞。
平心而論,世俗倒是有這種習俗,親朋好友來了,喚出妻子與親友相見,繼而一同飲酒、用飯什么的。
可你周虎,算是我楊某人的親朋好友么?還厚著臉皮說什么‘反正不是外人’…
饒是楊定,心中亦有些哭笑不得。
當然,以楊定對這周虎的了解,這廝此舉必有深意。
在略一思忖后,楊定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俞建道:“去請夫人出來。”
俞建雖然滿臉驚詫,但并沒有多問,點點頭便去請自家少夫人去了。
不多時,內室便走出一名年輕的女子,帶著一名大概十來歲的侍女,朝著趙虞盈盈拜道:“妾身見過周都尉。”
“嫂夫人。”趙虞亦恭謹地回了禮。
回禮之余,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楊何氏的臉龐。
據他目測,楊何氏似乎與楊定年紀相仿,頂多略小兩歲,模樣長得十分標致,舉手投足間更有大家閨秀的氣質,該說不愧是河間巨賈何震的千金么?
話說回來,楊定為何會娶一個商賈的女兒,這也讓趙虞感到頗為好奇。
寒暄之間、或者說虛與委蛇之間,眾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這邊是趙虞、牛橫、何順、龔角四人,另一邊則是楊定、楊何氏、魏棟、俞建、龐沛五人。
隨著楊定的吩咐,幾名年輕力壯的仆從便將酒菜端了上來。
見此,趙虞也就與楊定夫婦聊開了:“嫂夫人,聽說兩位的令尊,乃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莫非你與楊兄早就相識?”
“嗯。”楊何氏看得出來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輕輕應了一聲。
倒是楊定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趙虞:“你問這個做什么?”
嚯?踩到痛處了?
微微一愣,趙虞當即醒悟過來。
他忽然想起,據陳太師所言,楊定的父親似乎是被卷入了王室內事而遭遇不測。
想到這里,趙虞當即說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沒想到,楊兄與嫂夫人還是青梅竹馬…說起來,我與內人也算是青梅竹馬。”
“周都尉與令夫人也是嗎?”楊何氏驚訝地問道。
趙虞故作驚訝地問道:“咦?楊兄不曾向嫂夫人提過么?”
“哼。”楊定哼了一聲,沒說話。
楊何氏看了一眼丈夫,旋即帶著幾分尷尬說道:“夫君不太向妾身講外邊的事…”
看著她尷尬而不失禮儀的為難模樣,饒是趙虞也得稱贊一句得體。
見此,趙虞笑著對楊定說道:“楊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們好歹也相識了三四年了吧?”
聽到這話,牛橫、何順幾人不由露出了莫名的笑容,而魏棟、俞建、龐沛幾人則是面色古怪。
相識三四年,這話倒也沒錯,不過這三四年刨除叛軍作亂的兩年,他們彼此基本上都是在對立。
想來楊定并沒有與趙虞虛與委蛇的興致,他不耐煩地說道:“周虎,你到底想做什么?”
趙虞笑著打趣道:“楊兄息怒,在下只不過與嫂夫人聊兩句,楊兄何必如此動怒呢?在下還能將嫂夫人搶走不成?”
見趙虞越說越沒邊了,楊定的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周虎!”
“好好好,不開玩笑了…”趙虞看似服軟,實則不動聲色地將話題轉到了他希望看到的方向:“那就再來說說那位祥瑞公主的事吧?”
說話間,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楊何氏。
他清楚地看到,楊何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識地看向自己丈夫,臉上滿是驚詫,雙眸亦微微睜大。
但隨后,她便迅速低下了頭,默不作聲地用筷子一小撮一小撮地將飯送到嘴里。
看似她并不知情啊…
趙虞心下暗暗想道。
不錯,他故意讓楊定請出楊何氏的目的,就是為了試探楊何氏的反應。
而就楊何氏的反應來說,她可能真的不清楚。
而與此同時,楊定則不耐煩地說道:“我說過了,我并不清楚祥瑞公主的去向。”
趙虞攤攤手說道:“楊兄息怒,我這不是也沒辦法嘛。祥瑞公主擅自離了宮,內廷下令各郡加緊尋找,我聽說,祥瑞公主曾有意下嫁楊兄,且至今與楊兄保持書信來往,我以為楊兄或許會知情呢。”
“啪!”
楊定拍了一下桌案,怒視著趙虞道:“周虎,你莫要太過分了!”
話音未落,就見楊何氏放下了碗筷,低著頭小聲說道:“妾身吃飽了,想回屋歇歇,周都尉與幾位請慢用。”
說著,她在那名侍女的攙扶下,匆匆地回去了內室。
目視著楊何氏的背影,趙虞毫不在意楊定、俞建、龐沛幾人憤怒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半個時辰后,在俞建、龐沛兩名護衛怒氣沖沖的注視下,酒足飯飽的趙虞、牛橫、何順一行人慢悠悠的走出了縣衙。
一行人剛剛走出縣衙,身背后的縣衙大門便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
回頭瞧了一眼,何順輕笑著搖了搖頭,旋即問趙虞道:“都尉,天色已晚,要在城內的驛館住一宿么?”
趙虞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縣衙,搖搖頭說道:“我倒是想明日再試探試探,不過,這楊定的口風這么緊,怕是也試探不出什么結果…回昆陽吧,住在城里的驛館,我怕回頭半夜挨了悶棍。”
聽到這話,牛橫忍不住笑出了聲,摟著趙虞笑道:“阿虎,想不到你這么壞,居然去捉弄楊定的婆娘,那婆娘回屋的時候,俺見她都快哭出來了。”
“什么捉弄?我不過在試探罷了。”
雖然話是這么說,但趙虞也感覺挺不好意思的,畢竟楊何氏給他的印象確實還不錯,是一個很有氣質、很得體的女人。
片刻后,一行人乘坐來時的馬車,緩緩朝著城門而去。
盡管此時葉縣已關閉城門,但憑趙虞的身份,那些值崗的縣卒也不敢阻攔,只能任由趙虞一行人離城。
在返回昆陽的途中,何順想起飯桌上的事,對趙虞說道:“大首領,觀方才楊定與其夫人的反應,似乎并不知情,難道祥瑞公主擅自離開邯鄲一事,其實與楊定無關?”
“何以見得?”趙虞平靜地反問道:“就因為他夫人不知這件事?”
“誒?”何順愣了一下。
“哼。”輕哼一聲,趙虞平靜說道:“我與楊定并無深交,卻有意喚出楊何氏,就是為了試探此女是否知曉祥瑞公主一事,你以為那楊定不知我用意?可是他還是請出了他夫人,任憑我試探…要么是他真不知情,想要打消我的懷疑;要么,他是故意為之,為使我掉以輕心。…我個人更傾向于后者。”
“原來如此。”
何順這才恍然大悟,旋即驚聲說道:“倘若祥瑞公主一事,果真與楊定有關,那…”
“不要慌。”
趙虞鎮定地說道:“那個公主身份再尊貴,也不能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治罪,只要不被其抓到把柄,她就奈何不了我等。倘若她恣意妄為,我便豁出去這張臉不要,請來老太師為咱們撐腰…總之回昆陽后,你先派人告訴郭達,叫他派人知會各縣的分堂,叫一干新老弟兄們這段時間都安分點,莫要惹事,免得受制于人。…當然,最好只是虛驚一場。”
“那是。”
牛橫、何順兩人紛紛點頭。
而與此同時,在葉縣縣衙的縣令廨房內,楊定正托著額頭沉思著什么。
忽然,老家將魏棟邁步走了進來,抱拳稟告道:“少主,據守城的縣卒來報,周虎一行人,已于方才離城去了。”
“唔。”
楊定沉著臉點了點頭,旋即皺著眉頭說道:“我方才仔細思忖,明知那周虎居心叵測,我實不該讓宓兒出來…”
魏棟愣了愣,臉上露出幾分笑容,正要說話,卻聽楊定又說道:“那樣太明顯了,反而會讓周虎感覺不對。”
魏棟張了張嘴,旋即用帶著幾分責備的口吻說道:“老夫以為少主想說…那會讓少夫人感覺不好受。”
“老爺子…”
楊定猶豫了一下,旋即點頭說道:“我會處理的。”
魏棟微笑著點點頭。
片刻后,楊定回到了他與夫人楊何氏的臥居,卻看到夫人正坐在桌旁發呆。
似乎是推門的動靜驚醒了楊何氏,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瞧見楊定,趕忙站起身來,伺候自家夫婿寬衣。
看了幾眼妻子,楊定忽然說道:“莫生那周虎的氣,那周虎就是個混蛋,為個混蛋動怒,不值當的。”
“噗。”楊何氏忍俊不禁,搖搖頭說道:“妾身雖然愚笨,卻也看得出那位周都尉并非故意要羞辱我,我只是…”
她抬頭看了一眼丈夫,但很快就又低下了頭,雙手抓著丈夫的衣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見此,楊定將愛妻輕輕擁入懷中。
“別擔心,她害不了你,我不會讓她這么做。”
她抬頭看了一眼丈夫的眼睛,旋即莞爾一笑,將頭埋在丈夫的胸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