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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文書官

  裴繼安為翔慶籌銀事極為上心,當夜便擬好了折子,另又附上數個相關測算,其中算明了隔槽法不同施行范圍、規模、期限所得結果,雖然只是計算,可所有數目俱是基于真實情況。

  次日一早,他就拿了折子去尋左久廉。

  隔槽法乃是舊有之例,先為前朝所用,由蜀地發起,而后通行率土,開始那幾載,所有應用之地的酒稅俱都翻了數倍乃至十數倍,然則不過短短十來年,便將川蜀一地酒業弄得滿目瘡痍,凋零不已。

  朝廷下令廢止,只是令行不通,下頭州縣一旦遇得銀錢不湊手,還是會悄悄拿來一用,直到被狠罰了數名高官,才漸漸銷聲匿跡,而當地酒業更是花了數十年才慢慢養了回來。

  裴繼安此法一提,左久廉先還不知,看那折子時簡直拍案叫絕,再見得后頭寫出來數目,略一核算,就瞧出并非虛假杜撰,而是切實可行,登時大喜過望,連坐都坐不穩了,抬起頭來,免不得責道:“你早有如此妙法,怎的到了今日才進獻!”

  他眉眼皆開,干干瘦瘦的臉看起來竟是都生出幾分光澤來,印堂更是油亮亮的,整個人的坐姿都放松了不少,見得面前身著綠袍的年輕官員,只覺得從未有今日這般順眼過,正待要夸,卻聽得裴繼安道:“隔槽之法雖然可行,卻并非僅有利處,而無弊端,提舉請往下看。”

  那折子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說的乃是好處,后一部分敘述的則是弊端,左久廉心中甚是激動,強按住急切往下看去,面上卻漸漸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問道:“你這說法,未免太過聳人聽聞了吧?”

  同樣是按著實數測算,見得前頭好處的時候,左久廉只稍一核算,就堅信不疑,此時看到后頭弊端會導致的結果并相應數字,卻是一邊說,一邊先取了紙筆過來,算過一遍,猶不肯信,又拿了算盤撥了又撥,明明上頭數目并無任何錯處,依舊皺著眉頭,拿筆在折子上圈圈畫畫,反復推敲。

  朝中急于籌銀,石啟賢正是焦頭爛額之際,他若是能設法促成,功勞當居于首位,等到此事了了,順理成章,便能再進一步。

  左久廉看到好處,就很不愿意去看壞處,若是當真弊大于利,致使無法施行,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裴繼安在其人手下兩個月,雖然相處時間不算長,然則見微知著,知道這一位是個一心向上,不肯放過絲毫機會的,此時見他反應,尤為擔心,便將隨身攜帶的前朝史書取了出來,擺在左久廉面前的桌案上,指著已經提前用書簽標注出來的文字,道:“下官并非虛言恫嚇,隔槽法前朝已有成例佐證,提舉一看便知。”

  左久廉不得已上前看了一回,其中不過寥寥百余字,簡述川蜀施行隔槽法,十年后被禁,可前因后果,乃至何為隔槽,俱都未曾明說。

  他看完之后,只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妥的,還是不舍得放棄,不由得道:“史家筆削春秋,所言未必屬實,川蜀當年酒稅大降,酒業凋零,未必是因那隔槽法,許也有旁的緣故,今次拿來改一改,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說不得就順利通行了。”

  裴繼安早有預料,自袖中掏出一份文書遞得過去,道:“下官原也怕有旁的緣故,特又另行統算了一回,提舉且看。”

  左久廉將那文書接過,皺著眉頭慢慢往下看。

  這一份文書乃是以前朝川蜀、京畿、江南東路三處為例,先后計算了施行隔槽法的前、中、后十年酒稅數量、酒灶數量、出酒數、酒糟數、酒戶數、酒水價格等等,并與從未施行隔槽法的洪州、定州一一做了對比,另有所有州縣總數列在一旁,叫人一目了然。

  其余要素全數未變,變的只是施行之法,酒稅之數在三十年間暴漲暴跌,復又逐漸穩定,而從未施行隔槽法的洪、定兩州,酒稅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如此明顯,叫人想要裝傻都不能。

  然則左久廉看完之后,卻是不置可否,半晌才將那文書收得起來,道:“一人所想,畢竟局限,還是集思廣益更為妥帖,我且報與同石參政,且看他如何評說。”

  他見了這文書,自然看出隔槽法的弊端,可與利處相比,這弊端縱然稱不上微乎其微,不值一提,卻也沒有那么重要了。

  況且這一份東西雖然內容翔實,乍看上去,尋不出什么破綻,畢竟只是裴繼安一人所為。

  不過一個下頭縣衙里頭上來的小吏而已,無論從前出身如何,裴家早已不復往年,也多年未曾出得人才,與之相比,左久廉更愿意相信科舉出來的舉子,并石啟賢手下日日參詳國是的僚臣。

  ——姓裴的覺得這隔槽法沒有改進余地,多半只是其人孤陋寡聞,放在旁人身上,未必會是如此,說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尋出改進的良方來。

  心中雖然如是想著,左久廉面上卻沒有表露太多,只安撫道:“這隔槽法如若順利施行,你當記一功!只是眼下暫待回音,且回釀酒坊去盯著罷——那一處才是根本,斷不能疏忽了。”

  他才把裴繼安打發走,立時就打鈴叫來下頭小吏吩咐套馬,收拾好幾份上折同文書,匆匆出門而去。

  左久廉到的時候,石啟賢正同手下商議司茶監事,讓他在門外稍等了片刻,才進得里頭。

  雖然隔著一道墻,那木門畢竟關不住聲音,左久廉方才已是隱隱聽到里頭動靜,他進門坐定之后,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參政,是不是茶榷出了什么問題?”

  當著自家臂膀,石啟賢也沒有什么避諱,只面色不愉地點了點頭,道:“雖然攆走了高粱,一時之間司茶監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去接手,況且下頭茶商鬧得厲害,后頭站著許多人,朝中又個個盯著,十分不好施展。”

  他說到此處,看向的左久廉時不禁更為鄭重起來,肅聲問道:“你管著酒榷,這一處比茶榷更為要緊,應當沒有什么問題罷?”

  賦稅來源統共不過那幾樣,能榨出余油的更少,茶榷已經不中用了,要是酒榷再出什么問題,他就是生了三頭六臂,倉促之間,也無法可想。

  左久廉搖了搖頭,道:“旁的并無什么,已是同七十二正店談妥了今歲增進酒水,釀酒坊中存數還夠兩個月,等新酒出來,雖然供應不上,不過拖一拖,應當也能…”

  他越說越慢,到了最后,把另外半截話吞了回去,轉而問道:“參政,而今各處加起來,到得年末能增益幾何,夠不夠的?”

  石啟賢搖頭道:“軍中用事,于銀錢一道上哪里可能有個‘夠’字,況且那郭保吉向來是個獅子大開口的,他提他的數,自然不可能全數滿足。”

  他稍停片刻,又道:“能得半數就不錯了——只是按著眼下情況,怕是半數也未必能湊得夠。”

  左久廉嘆道:“話雖如此,只是陛下將籌銀之事交給參政,若是因為糧秣、軍需不足不及致使翔慶失事…樞密院倒是罷了,我怕天家…”

  周弘殷一向多疑,眼下病了這許久,將死不死,卻已經性情大變,不復往日英明果決,倒是越發寡恩起來,簡直全然應了從前馮蕉馮老相公的評判。

  石啟賢接了籌銀之事,能做好還好,若是做不好,怕是難逃責罰。

  “我自當盡力而為,只是朝中賦稅有限,若再做逼催,怕是會鬧出事來,屆時更為麻煩。”石啟賢回道。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只有這么多,其余并非人力所能為也。

  叫他強行逼稅,一是有傷人和,二是鬧大了,一樣要他來擔責,實在很沒有必要。

  左久廉再不遲疑,道:“參政,下官有一法,當能暫渡難關,只是當中猶有些拿不準的,還得細細斟酌了再看。”

  他取了裴繼安獻上的文書出來,置于桌案之上,展開之后,嘴上卻是不停,只將那隔槽法略作通述,可才說了沒幾句,就見石啟賢面上頓露恍然之色,問道:“莫不是燕朝蜀地的‘隔槽’之法?”

  左久廉登時卡了一下。

  石啟賢卻渾然未覺,把那眉頭微皺,低頭沉默片刻,將折子前頭幾頁翻閱了一回,一邊看,一邊道:“先前一時忙得忘了,倒是略過了這樣一個法子,只是我記得這法子猶如猛藥,只可暫用,不可長用…”

  他說到此處,果然已經看到后頭所書弊端處,神色更為鄭重,拿起紙筆或圈或點,也不說話,只不住拿著那折子反復細看,最后才問道:“這隔槽之法,是誰人所獻?”

  左久廉道:“上回議事時雖是已經商定了,又說年末要同七十二正店并各家酒樓通傳一回,提前收取來年酒稅,只我想著,畢竟不是良法,先前早有司茶監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要是按著如此來辦,先不說收回的銀錢依舊不夠翔慶所用,十有八九,又要惹得酒商聚眾鬧事。”

  “因我等皆已群策群力,依舊找不出更好的法子,我便想著,不如以史為鑒,看從前可有更為合宜之術。”他說完這話,又指著桌上的折子,“便著司酒監中官吏遍尋書冊,翻出這一個‘隔槽’之術。”

  左久廉手中本來端著茶盞,此時將那茶盞放下,背也挺得更直,道:“只是這法子如同飲鴆止渴,我見得其中問題甚多,一時也不知當要如何填補,因緊急得很,便先取了過來,請參政一觀,可否將其稍作調整,去其壞處,取其妙處。”

  他說這一番話,一點虧心之意都沒有。

  在左久廉看來,裴繼安是自己手下,平日里按著自己的分派辦事,其人獻上的法子,若無自己,哪里到得了石啟賢面前,又如何能施行?

  盯著自己的名頭出來,這隔槽之法便能備受重視,可要是叫人以為是司酒監里頭一個才入衙的小官提出,想也知道,并無多少人會在意。

  這不過是為了公事,并非自己有意吞功。

  況且等到事情推行,他心中自然會記上姓裴的一筆,不會叫其白做工。

  如此一買一賣,并無半點虧欠。

  石啟賢自然不知道后頭這許多東西,他反復品度之后,將折子上頭的弊端測算數字謄抄出來,又同原本的酒稅提前預支數做一回比較,又比對用隔槽法之后,會增添的酒稅數額。

  他做過三司副使,算學雖然稱不上極佳,卻也很過得去,算完之后,只覺得這新法確實弊端甚多,可利處更大,而那弊端要是提前防范,后續又慢慢消化,很可能不會有預想的那么嚴重,最要緊的是,其中并無半分強迫之意,卻能引得酒商、酒販蜂擁而至,要是利用得法,很有可能湊夠陣前所要銀錢。

  看清楚了這一點,石啟賢的眉毛都飛了起來,心中更是松了一口大氣,此時再看這文書,才有空去打量旁的細節,笑著道:“這折子是誰人所作?字、文皆是難得得很,更難得寫得十分清楚。”

  又贊道:“你這一回是出了大力了,這一份東西非一朝一夕之力,非短時之功,是喊了多少人一起做的?”

  石啟賢每日不知批閱多少奏報,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一份不厚的奏事里頭要下無數功夫,尤其其中那些個對比,看著只是簡簡單單的數字堆疊,可想要浩瀚如海的宗卷、史料里頭精準地尋出這些數字,又談何容易?

  想來是左久廉安排的人當中有那能干的先擬了文稿框架,再尋出數字一一填得進去。

  左久廉輕咳了一聲,道:“本為下官份內之事,司酒監當為朝中管酒稅,今次也不過是本職而已,不值當什么。”

  又道:“參政不如叫得左右一同看一看,能否尋出什么改進之法。”

  石啟賢搖了搖頭,道:“看自然是要看,卻不要想著能當什么用——若是能尋出改進之法,難道前朝的都是傻子,沒有人曉得去做?”

  又指著那折子,道:“不過我原來倒是不知,司酒監中還有這般人才,雖然只是作文統算,能敘事到如此地步,實在也不多見了。”

  再道:“我正下頭正缺個合用的文書官,此人姓甚名誰,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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