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蓬自家查庫,查出來同裴繼安當日所報之數并無任何出入,自然解了從前質疑。
其人畢竟是左久廉慣用心腹,此時又當用人之際,不能太過深究,只好后續再做處置,是以他高高抬起,當著裴繼安的面,抱怨了幾句秦思蓬行事不謹,不堪大用,便輕輕揭過了。
裴繼安哪里還看不出來對方打算,只做不知,甚至還幫著那秦思蓬解釋了幾句。
左久廉見他識得做人,便也不再做耽擱,道:“今次朝中景況你也曉得,我就不多說了,石參政給司酒監派下數來,必要贈益酒稅,旁的東西我已經交代眾人去做,只一樁,釀酒坊中酒水不能斷。”
他語畢,自桌上取了一份奏事過來,推給裴繼安,道:“這是下頭遞來的酒樓買撲數,你且看看,”
裴繼安抬手接過,只粗略一掃,頓覺十分棘手。
此時釀酒坊中酒水存數不過二十萬壇出頭,可按著司酒監分派下去的買撲數,一個月就要出酒十萬壇。
酒分大酒、小酒兩種,大酒臘月釀造,有先要施曲蒸釀,再要儲存醇化,次年夏秋方能開壇,冬日得飲,歷經近乎一年。小酒雖然釀造時間較短,卻也是春釀秋售,耗時半載。
他面色微沉,并無半點猶豫,當即道:“提舉,釀酒坊庫存只能供應兩個月,下一批小酒出槽則要等到重陽,而大酒更要等到冬日,數目加起來也不過四萬余壇,此乃定數,并無半點轉圜余地…”
釀酒坊的酒數原來是一月一報,裴繼安接手之后,改為了五天一報,上一回的奏報是為當日,還擺在左久廉的桌案上,他又如何會不知,卻是道:“中書下派,司酒監必要在年底籌夠酒稅,我會叫人同各處酒肆商議延后交付酒水之事,至于釀酒坊中,更要著緊起來才是。”
裴繼安心算極佳,聽得左久廉如是說,低頭去看手中奏事,幾乎是轉瞬之間就把新增酒稅的數目算了出來,奇道:“便是按著提舉所言,釀酒坊中能每月供應酒水十萬壇,到得年末,也不夠中書所要半數,其中差額又待如何?”
左久廉道:“眼下乃是急用,到得年末,再同下頭酒肆商議,或可提前支取。”
他看了一眼裴繼安,道:“正因如此,你在釀酒坊里更要盯緊了,不能出什么紕漏,十中缺一還好,要是十中缺四缺五,事情如何好辦?”
裴繼安本就敏銳,左久廉雖然沒有明說,他還是一下子就懂了。
朝中缺銀,石啟賢被天子點派去管籌銀之事,平衡各家勢力之外,他是個慣來要名聲的,自然得有以身作則的樣子,是以拿自己心腹左久廉來當頭,少不得多分派些下去。可酒稅一年賦稅盤子就只有這么大,若是想要湊夠金額,至少要將規模增加兩倍,石啟賢與左久廉雖然不至于白日做夢,把擔子全部壓在此處,可實在也尋不出其他更合適的辦法了,是以打算到得年末,先提前將次年酒稅收了。
這做法簡直同竭澤而漁也無甚區別,雖說大酒肆酒館底子厚,能折騰得起,可哪里又是吃素的,少不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中間損失,最后又轉嫁到下頭,而那等小販被攤派之后,如何撐得住?
裴繼安心知不妥,先道:“釀酒坊中提舉盡可放心,下官心中有數,只這提前支取…”他提醒道,“酒雖不比茶,可隔壁司茶監事,提舉想來是盡知的,要是鬧將起來…”
說一句難聽的,司茶監不過將茶稅增加了三成,就引得茶商們在御街上集聚鬧事,司酒監雖說沒有增加酒稅,可提前支取,比之增三成,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時往外放數一貫錢,一年后能得一貫又半,其中多出半貫是為利錢,司酒監要提前一年支取,真正算起來,甚至等于增加了酒商一半的成本,下頭怎么可能毫無怨言。
他真心勸說,左久廉自然看得出來,臉上神色也和緩了些,雖然對著裴繼安不好多說,卻是道:“我等為朝廷辦事,即便曉得不妥,只是當此之時,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裴繼安道:“下官聽聞司茶監的高提舉,前幾日已經發貶涼州了…”
此時不比前朝,涼州早非繁華之地。高提舉任上惹出事來,縱然后頭有人撐著,奈何遇上周弘殷正當氣頭上,誰人都不敢去觸霉氣,只能灰溜溜收拾了東西避風頭。
左久廉卻是道:“我心中有數,你只管做便是了。”
也不再多說,就這般將人打發了出去。
裴繼安出了門,朝外走了一段,就這般站定回廊下看著遠處屋檐。
他方才見得左久廉反應,難免生出擔憂來。
要是按著此時做法,提前預支來年酒稅,甚至都不用條令下發,他都能猜到后續軒然大波。
左久廉為官數十年,資歷、才干都排的上號,況且又是石啟賢的左膀右臂,哪怕當真鬧出事來,只要石參政在位一日,他最多也不過是暫時發貶,一有機會,立時就能再回京中。
此時石啟賢正遇難處,左久廉作為助力,最多也就是賠上自己三兩年的磨勘而已,可落在旁人身上,卻沒有那么輕松了。
裴繼安本就是由吏入官,比起那等科舉得官天生矮上一頭,更要慢上許多。
正經官員若是三年能升一任,放在吏官身上,少說要五年,若是司酒監出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要被拖累,說不得五年就要變成八年。
左久廉本是為了恩主,況且私下又有補償,他卻不同,不可能陪在此處耗著。
況且更要緊的是今次乃是為翔慶軍前籌銀,郭保吉已赴陣前,時時刻刻都在耗費糧秣軍械。
打仗就是燒錢,難得遇得蠻夷自家大亂陣腳,若是不能借勢將其打垮,再難有此機會。
另有…只有翔慶安穩了,沈輕云事才能落定。
于公于私,朝中都必須得拿出這樣一筆錢。而要是司酒監榨不出來,其余地方更為艱難。
裴繼安站了片刻,忍不住慢慢呼出一口氣。
京都居,大不易。
在宣縣時彭莽雖然庸碌,卻十分肯聽話,又好擺布,由著他施展,后頭遇得郭保吉,雖然固執得很,卻也曉得納諫如流,很懂得放手。
今次到得京中,雖然進了外頭人羨艷不已的司酒監,可遇得的上峰左久廉則是另一番性格,喜歡摁著頭就往死胡同走,也不管路對不對,也不肯輕易問旁人意見。
不過只要是人,總會有弱點,也有長處。
裴繼安徑直轉進了公廳之中。
此時里頭不少官吏圍在一處說話,簇擁著那秦思蓬,見得裴繼安進來,紛紛住了嘴,或面面相覷,或回得自己的座位。
秦思蓬是個能屈能伸的,既然已是認清事實,片刻也不耽擱,立時上得前去,向著裴繼安行了一禮,道:“繼安,今次乃是我先入為主,才生了猜忌之心,實在慚愧…”
他嘴上說著,又嘆了一口氣,再行了一禮,道:“此處同你賠罪了。”
裴繼安伸手將他托住,笑道:“思蓬這是何意?釀酒坊中酒數看著異處甚大,你熟悉事務,看出不妥來,本就是份內的,何來‘賠罪’、‘慚愧’之說?”
又道:“倒是我來此月余,多得你照料,當要道謝才是。”
就這般順勢回了一禮。
兩人你來我往,俱是客客氣氣。
秦思蓬面上沒說什么,心中卻是越發焦慮。
他出得左久廉的公廳,那酒水認買的折子才寫了一半,忽的就反應過來不對——釀酒坊中庫數決計有問題,為什么旁人在的時候才得此時一半不到,等到那裴繼安來了,就能庫、賬相符?其人后頭,究竟是什么勢力?
等到再做打聽,曉得后續之后,秦思蓬更是緊張,尤其尋了半日,實在還是找不出由頭,當真是唯恐自己惹出什么禍來,忙不迭跑來致歉。
他雖然不是個嘴巴大的,在司酒監多年,也有幾個熟人,今日行事被人看在眼里,紛紛來問,多多少少會透露出去幾分,又不敢直說,只好含糊以對。
因他資歷深,人也謹慎,說話自然有人聽,自此之后,倒叫司酒監上下以為那裴繼安后頭有什么厲害人物,對他或避或讓,就算被請去相幫,也無一個敢隨意拒絕,反而錯有錯著。
再說裴繼安知曉了左久廉的打算,回得潘樓街之后,遲疑良久,還是同沈念禾說了,又道:“比起這般行事,我想著,倒不如用上回你說的那‘隔槽法’,只是…”
沈念禾心中算了一回,算完之后,又問朝中欲要籌銀數,兩相一對,只覺得很是贊同,道:“隔槽法雖然也是飲鴆止渴,然則只要控制得當,間隔而行,于籌銀一道上倒是有用得很,與之相比,左提舉要同下頭酒肆提前支取明年酒稅,怕是要引出禍事。”
她腦子轉得極快,話才出口,已是想到后頭緣故,問道:“三哥,若是司酒監執意要提前支取明年酒稅,到得年末考功,豈不是要帶累一衙上下?”
此時朝廷考功,一看所在衙署一年所為,二看本人一年所立功勞。
如若司酒監做得不好,引出事來,便是裴繼安本職工作做得再好,也無濟于事。譬如今次司茶監致使茶商聚眾鬧事,其中提舉就被發貶外州,當中上下官員也或罰或貶,除卻個別,其余俱是難以逃脫。
裴繼安點了點頭,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著不能任由旁人縱意行事,得想辦法做個約束。”
沈念禾知道他要獻隔槽法,略一思忖,去得自己房中將從前算過的稿紙拿了出來,攤開在桌案上,指了指上頭的數目,道:“若是用隔槽法,只要排布得當,一年能得三年酒稅收息,倒是不怕籌不夠銀,然則畢竟只是過渡之法,若是上頭貪圖這等眼前利益,將來不肯廢止就罷了,只要愿意控制規模還好,就怕…”
誰會嫌錢多呢?
一個月只賺一貫錢,就有一貫錢的活法,可一旦習慣了一個月能得三貫錢,誰又肯重新回去過一貫錢的日子?
所謂由奢入儉,便是如此。
中書上下還罷了,當朝天子周弘殷卻不像是個能聽得進勸的,他大把事情想要做,處處都得要花錢,一旦見得隔槽法如此得利,怎么會放過。
可隔槽法說得好聽些,是寅吃卯糧,說得難聽點,就是飲鴆止渴。
短期施行,或是將規模縮著做還好,要是長時間、京畿所轄盡皆如此施為,將來遲早一地雞毛,于百姓并無多少益處。
裴繼安自然不會不知。
他上前兩步,取了紙筆,同沈念禾一同測算,口中則是道:“雖是有利有弊,可此時情急,實在尋不到良方,我會在折子將弊端說得清楚——今次翔慶軍中兩軍對陣,難得占著上風,況且…不能因為糧秣銀錢失了機會。”
沈念禾皺眉道:“此時得利時還好,將來出了事,三哥就是事主,要是眾人不肯聽從,強要繼續施行,一旦…又該如何是好?”
裴繼安笑道:“總不能因噎廢食罷?”
他將手中筆放下,做一副十分輕松的樣子,道:“況且一兩年后,誰又知道是怎樣一番情形——難道竟無那一點萬一,我能左右司酒監事?屆時隔槽法能否推行,自然全在我一言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