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精心護花,若是給別人傷了去,裴繼安簡直想都不敢去想。
他見得沈念禾半點不放在心上,知道多說無益,索性去交代謝處耘,道:“等到去得小公廳,看著你沈妹妹,莫要叫外頭人欺負了她去。”
謝處耘嗤笑道:“三哥,你當真想得太多,也不曉得是誰欺負誰呢!當日在小衙署時上上下下就有些怵她,況且又有你我在后頭盯著,誰人膽敢胡來?”
又把當日謝圖的事情說了,道:“…你是沒瞧見,她把那椅子一架,那謝圖就被壓著起都起不來!便是我不回來,我看她也吃不了什么虧!”
他眉飛色舞的,正要好好形容一番當時沈念禾砸水壺、摔椅子的利落,見得裴繼安面色不對,登時覺出不好來,忙把臉色收斂了不少,拍著胸脯保證道:“三哥,我曉得了,你只把沈妹妹交給我罷!”
裴繼安敢信他才有鬼,思來想去,還是打算自己時時抽出點時間來看,一是放心,二是隔一會見一下這個人,就當時休息了,也是好事。
他這一處還做著各色準備,沒兩日,宣州就來了消息,說監司里頭叫他過去有事分派。
郭保吉才把人召來,也不說什么多余的話,徑直便道:“明日就開始征召民伕,清池、宣縣、丹陽三地各出人手,你做領頭,務必要五天之內,把人給湊齊了。”
裴繼安十分驚訝,道:“監司,中書還未回折,萬一朝中不同意…”
一路不同于一縣,宣縣修圩田只要州中給復就夠了,可如果想要在宣州修圩田,如此浩大工程,必要朝中同意才能行事。
如果未得回復就擅自做主,就算沒出事情,也能被人挑出毛病來。
郭保吉半點不放在心上,斬釘截鐵地道:“本官說要修圩田,這圩田就必定會修,朝中同意也要修,不同意也要修!你先把人手召齊了,不要耽擱將來春時農事!”
他這般大包大攬,裴繼安反而有些憂心起來,提醒道:“監司,一旦御史臺有人彈劾…”
郭保吉冷哼一聲,道:“那等言官,從來只曉得說竄來跳去,當真做起事來,一個兩個都沒了聲息,理他們做甚!”
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既是敢扛這一樁事,就有把握把事情辦妥,你只管修你的圩田,不必管朝中是什么態度——有我在一日,便能頂一日,便是有一時我頂不動了,也有郭樞密在后頭。”
他半點也不避諱,語氣全里是將門世家底氣撐出來的信心。
“你那上折我看過數回,寫得甚是清楚,誰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如果中書同意最好,即便不同意,陛下下了令來,我也能說此處民伕已經征發,不能輕易反悔…”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人都已經征召來了,地基也已經打好了,材料都買完了,你現在叫我停?
說什么笑話了?!
雖然早已不在軍中,稱不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卻一樣能把圣旨給頂回去。
郭保吉的意思是讓這圩田既成事實,叫朝中叫停也不能。
如此行徑聽起來甚是流氓,可做起來,卻有一種莫名的暢快。
裴繼安自進衙門開始,就一直給彭莽收拾爛攤子,從來只有幫著解決問題的,哪有今次這樣好命。
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修圩田,即便得不到旁人援手,也會想方設法達到目的,然而此時得了郭保吉助力,自然會更為順利,一時心中也升起幾分同舟共濟之感。
郭保吉看他表情,見他面色,多少也猜到幾分,心中忍不住得意起來,對著裴繼安笑道:“繼安,以你出身、能耐,不當耽于宣縣這一處小衙門,在彭莽這般庸人手下做事,等今次圩田修好,朝中事畢,我自會為你請功…”
又做了一通豪言許諾。
只是交代完正事之后,郭保吉又略問了幾句裴家家事,閑話一陣,才仿佛漫不經心一般,道:“你一向做事穩重,只是今次畢竟不同以往,我家正好有個小的,雖然未能成材,卻也能當個幫手用,叫他跟著你一同去看著,也學點東西。”
一面說,一面還吩咐門外的從人道:“去把向北喊過來。”
果然不多時,郭向北就低著頭,挪著小步進得門來,先同郭保吉問了安,又小聲向裴繼安問好。
郭保吉笑道:“我這兒子你向日也熟悉,叫他明日起就跟著你,也不必額外照看,只做普通吏員使喚便是。”
這話顯然并沒有提前同郭向北說過,對方驚道:“大人,兒子還要念書!”
郭保吉把眼睛掃了他一眼,郭向北頓時噤了聲,連個屁也不敢再放。
裴繼安面上沒甚反應,只笑著推辭道:“監司若是想要給令郎尋個差遣做,卻不如派去清池縣——郭兄眼下真在清池縣衙任戶曹官,今次修造圩田,他也有參與,兄長教授弟弟,卻不比外人來得便宜?”
郭向北又不是謝處耘,后者畢竟是同他一起長大的,感情深厚,真真正正就是一家人,如果給這一個跟著,家里頭怕是要鬧翻天。
況且,他也不想給旁人帶孩子。
郭保吉道:“老大畢竟是生手,比起你來,還是要遜色不止一籌,平日里的事情他都顧不過來,如何能顧得了老二?”
這話一出,裴繼安還未來得及回,就見對面的郭向北已經一臉的不服氣,顯然想要反駁,只是礙于對父親的害怕,不敢說而已。
郭保吉又道:“況且等前頭事項做好,我也會去那河邊待著,不至于那樣難管。”
監司官當場盯著,誰人還敢松懈?
而父親在上頭坐鎮,郭向北又如何敢胡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做推辭就不太妥當了,裴繼安只好應了是。
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郭保吉愿意下大力來推進此事,自然是看好圩田的功勞,長子就在清池縣做官,騰挪過來順理成章,次子年紀雖小,可也能勉強當用,在州學讀書讀不出什么樣子來,眼見不是個文曲星下凡,倒不如給他個一差半遣的,看看能不能因此薦官,總比科考來得可行。
而叫郭向北跟著裴繼安,一來當真是想學點東西,二來則是明晃晃地暗示——分點功勞給我這小兒子,叫他今后路走得順一點。
如果跟著的是郭安南,這一位長兄自己的功勞都未必夠自己用,哪里能分給弟弟。
裴繼安從來覺得被分功不是什么大事,他礙于出身,早已習慣了為他人做嫁衣,更何況郭保吉面子上做得還算好看,讓給誰都是讓,他也愿意回一把手——就當給郭安南上回救沈妹妹回禮,再還郭保吉給謝處耘進州學的回報了。
裴繼安想得清楚,一回宣縣,就把謝處耘找了過來,同他把白日間的事情說了,最后才交代道:“那郭向北一直是個不消停的,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只做你的就是,否則鬧出事來,總是你吃虧。”
謝處耘上回占了便宜,聽說郭向北回去給郭保吉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后頭連州學都沒法去上,實在得意得很,再遇得郭家的事,倒也好說話了不少,只是聽得這個消息,還是十分不高興,道:“三哥這樣忙,他在后頭跟著又幫不上手,反倒礙眼得很!”
不過嘴巴上卻是應承得很好聽,笑嘻嘻道:“三哥且放心罷,我早不像從前那般惹是生非了,看我好好待他——只要他不先來惹我就好!”
這兩個只要撞在一處,就要出事,裴繼安自然不肯聽他保證,想了想,索性又去尋了沈念禾,先說了一回來龍去脈,再同她吩咐道:“屆時你坐得一個半個時辰,也出去稍微走一走,帶兩個老賬房去看看庫房,一來幫你謝二哥點庫——他行事常常粗心大意,看下頭人也看不太緊,二來自己也活動活動,三來別叫他同那郭向北打起來。”
他說完這話,忽然又道:“我叫人把你的公廳安排在我那廂房邊上,日間若是遇得有人來灑掃,我又不在,你就幫著看一看,若有什么急事來尋,留了文書的,全放在你那一處。”
這樣的事情原本在荊山腳下的小衙署里頭沈念禾就經常幫著做,過了一個多月,已是習慣習慣,她知道裴繼安可信的人不多,手下能用的已經全部都用了起來,并不覺得自己被分派這樣那樣的活計有什么,便應了一聲,笑道:“那郭向北嘴巴有些臭,怨不得謝二哥不喜歡他,倒不如把兩個人打發開了,最好少碰上。”
裴繼安終于把此事落定,心中卻又有點七上八下起來。
他早早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沈念禾放在身邊看著,甚至廂房都排在一起,這樣既不會叫她跑得遠了,自己也能照看,自然是最穩妥的辦法。
可日間見得郭保吉之后,聽得他那口風,好似兩個兒子都會經常來找尋自己似的。
郭向北來就來了,不過一個小屁孩而已,也好打發,交代點事情給他慢慢去做就是,可他那長兄郭安南,卻實在有些惱火。
縱然過了許久,裴繼安依然記得對方看向沈念禾的眼神。
饑渴,貪婪,與其說是仰慕,不如說是想要占有的覬覦。
雖然知道郭安南是個有心無膽的,可一想到那一雙眼招子將要盯著沈念禾不放,裴繼安就渾身不舒服。
他把心中的不悅壓下,先將郭安南放到一邊,另又想起謝圖來。
按著郭保吉的打算,此時就要征召民伕,也要采買材料,正好就是布網之時了。
裴繼安原本另有打算,今日知道自己手頭會多一個郭向北之后,倒是另外有了一個念頭,只是并不聲張,暗暗布置一番,等著甕中捉鱉。
裴繼安的布置誰人都沒有告訴,沈念禾自然不知道。
因郭保吉下了令,決意不管京中是個什么反應,這宣州圩田始終要修,如此一來,所有的進度都要往前趕。
沈念禾就同原來那些個人重聚一堂,輕車熟路,繼續干起算數的活來。
當日得了她的交代,原本跟著一組的縣學學生、吏員,一個都沒有走,眼下湊在一處,俱是慶幸不已。
“我有個同窗,當日也是一起被抽去荊山的,只因聽得說楊知州不愿意修宣州圩田,后頭急急忙忙辭了行回去讀書了,今次聽得郭監司主持來修,十分想重新跟過來,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法子,依舊擠不上…”一人嘆道,“當日我也險些想要走了,全靠沈姑娘提點那幾句,才下決心留了下來,得虧當時聽她的話,不然怕是今次也進不來!”
邊上也有人回道:“眼下人人都搶著來占便宜,聽聞清池縣中有官人想要跟過來都要篩了又篩,走郭家大公子的路都走不通,哪有這樣容易?只可惜從前那些提前辭去的人,想要回也回不來了。”
“也未必吧,不占地方就能回來。”
旁邊就有人嘲笑道:“叫你不占位子回來,你肯不肯的?”
修圩田自然有配人數,彼處多少,此處多少,在監司當中有一筆賬,將來論功行賞,就要按著這筆賬來向朝廷申請,多了自然是不行的。
不過你如果肯給白干活,要不要功勞都無所謂,那就不會攔著了。
然則監司當中不抽調,原本的衙署也未必肯放人。
郭保吉要主持修圩田的消息一傳出去,原本提前走的人想轉回來,都后悔不迭,卻又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看著原本的同行直接被整個平移過來拿好處。
沈念禾在門邊聽得眾人議論,倒是不好進去了,想了想,索性退了出門,見隔壁裴繼安的廂房開著,里頭似乎有客,便也不再多留,轉身去得庫房。
庫房里倒是人不多,只有十來個搬運材料的,另有幾個吏員站在邊上看著。
沈念禾便尋了個人問道:“不知謝二哥哪里去了?”
她這一向經常來,人人都認得了,知道這裴家人,算數厲害得很,是以也不避諱,那人指了指不遠處,道:“在隔壁——好似同人吵起來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