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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多多少少

  這樣一份奏章,石啟賢都看得不甚高興,周弘殷心小疑多,又好面子,自然就更難受了。

  如果按著郭保吉折子中所敘述的,修造圩田能得諸多好處,雖也有些弊端,卻完全值得好好操作一番。

  可對于周弘殷而言,他既不是水工出身,也不曾督辦過水利之事,折子里的圖繪同方案雖然寫得十分清楚,其中道理到底是對是錯,是否適用,猶未可知。

  再一說,自己前腳才否了郭保吉的陳情,后腳這一邊就改了口,這個皇帝,也做得太過丟臉了罷?

  然則他一向要臉,又自覺乃是圣明之君,從前在處置大臣上吃過幾次虧,時時給朝野拿出來私下議論刻薄寡恩之后,心中再如何惱火,明面上也要裝個相了。

  周弘殷把郭保吉遞上來的折子扔到一邊,對那石啟賢問道:“都水監看了不曾?那一處怎么說?”

  石啟賢回道:“說是道理雖然沒甚錯處,不過當真修造起來,總會遇得這樣那樣的問題,況且一旦碰上洪汛,誰人也不能保證不會出事…”

  這話中意思,顯然不好明說,卻是暗暗露出了幾分怯意,表明先前斷言下得太絕對,眼下只好努力往回找補。

  周弘殷忍不住皺了皺眉。

  都水監沒話說,郭保吉又不要朝廷出錢,也不用朝廷出人,甚至還愿意以身作保,宛如一顆滑不溜丟的沾油嗣子,叫他無從下手。

  事情已經準備到這個份上,再不肯答應,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周弘殷只好道:“叫都水監再詳細推算一番,圩田關乎國計民生,不可輕舉妄動…”

  石啟賢面上不語,心中則是哂笑。

  世人皆知這一位天子最好臉,看來今次是抹不過面子,又不肯一口否了,才叫都水監去做惡人。

  一個圩田而已,不想給郭保吉修,明說就是,偏偏又要做出開明君主的樣子,何苦來著?

  然則那郭保吉又不用朝廷出銀子,也不要銀錢,其實只要中書蓋個印同意而已,與石啟賢并無什么干礙,他也懶得多管閑事,只恭敬領了命,退出宮去。

  石啟賢一走,周弘殷的臉就跌了下來。

  郭家世代守邊關不說,還常領兵四處平叛,數十年下來,在西北根深蒂固,已是尾大不掉。

  然則這一族畢竟不同尋常世家,例如裴家、馮家,縱然或是已然綿延數百載,或是曾經權傾一時,可畢竟不過文臣而已,想動就動,雖然會有些許反抗之聲,只要略耐一耐,便不妨事了。

  郭家手握兵權,在軍中甚有威望,一旦伸手去觸,就會像打翻了馬蜂窩似的。

  周弘殷當日令郭保吉由武轉文,已是思慮再三,步步鋪墊才有的結果,選的是郭家中繼一輩中最有能力的一支,卻又不至于撼動仍是樞密使的郭駿,打的便是斬其羽翼,卻又不至于動其根基,最后迫得這一家狗急跳墻的意思。

  郭保吉到得江南西路之后,果然水土不服,在這一年多里頭安安靜靜的。

  只要如此保持下去,等養廢了他,再循序漸進,去整頓郭家其余枝脈,就能把這一族給收拾了。

  周弘殷算得很仔細,也知道憑著郭保吉此人往日行事,并不會安于尸位素餐,是以聽說他想要修宣州圩田的時候,并不覺得多意外——如此人才,若是會耽于沉寂才是怪事。

  可眼下見得監司遞來的折子,周弘殷卻難免有些心驚起來。

  自古宣州就有圩田,幾廢幾立,出事的時候多,安然的時候少,如果只是正常修一修,卻是不怕,可現下修的辦法太過靠譜,圖繪、章程、道理俱通,壓根不像是臨時起意,倒似準備了不知多久,厚積薄發,滴水石穿,今次打算一舉成型一般。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多,哪里來的如此能耐?

  如果圩田修好了,他又順著桿子往上爬,做出幾樣大功勞,不僅會叫周弘殷原本的盤算落空,還會轉而助力郭姓本家。

  屆時此人又有武勛,又得州縣功績,將來還有郭駿在后頭托著,儼然郭家領頭人,更難打壓!

  倒像是自己原本的算計,還成全了他一般!

  從前也不見這郭保吉有如此能耐啊!

  此人確實是難得的將才,卻也只是將才而已,領兵打仗不在話下,可要論及治理一方,全不是一條道上的。

  究竟發生了什么?

  周弘殷并非出身即為帝,他長于市井之間,很是明白“修圩田”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真正落到實處,要做多少事情,又會牽扯多少方方面面。

  譬如今次郭保吉想要修的圩田位于三縣交界,其中涉及本地豪強、百姓、宗族產業,光是整合地界,叫人全數同意讓出地來修田,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另有民伕征調、材料采買、修造分包、后續分產等等,全是又瑣碎,又難處置,可一旦遇得某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導致圩田修不下去的理由。

  為甚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江南多圩田,可那圩田絕大多數都是當地大族大姓的私田,每年旱時因為搶奪水源,各家、各宗族打起來的事情層出不窮。

  周弘殷任過京都府尹,京城幾無圩田,卻也曾經因為這些搶水奪田之事弄得頭疼不已,甫一接觸時,幾乎花了三兩年功夫,熟悉之后才慢慢上手——這還是建立在他長在京城十多年,上下皆熟,助力甚多的情況下。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卻敢于夸下以身做保的海口,這還不說,又能做下如此詳盡的計劃,實在太過離奇了。

  難道是郭家手上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勢力?或是還藏有厲害的后招?

  不怕狗咬人,只怕那狗搖身一變,轉成了野狼,自己卻全然不知。

  隔得太遠,畢竟看不到那一處發生了什么,周弘殷想了想,實在放不下心,便召來一個黃門,吩咐了幾句,叫其領差去一趟宣州,看看這一個郭保吉究竟是否有秘密。

  把人發遣走了,周弘殷這才松了口氣,然則氣還沒喘幾口,就覺得心臟又開始砰砰跳了起來。

  他長而慢地深深呼吸了幾下,才緩緩伸出手去拉了鈴,等人進來了,啞著嗓子道:“去請星云大和尚過來…”

  周弘殷話未落音,正說到那一個“來”字,忽見得對面那正要領旨謝恩的小黃門面上露出驚恐之色,張大了嘴巴,仿佛見得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他還要教訓,只是腦子里才有了這一個意識,就驀地轉不動了,先是胸口,后是嗓子眼分別一緊,硬生生把那話卡在了喉嚨里,眼前一黑,腦子里“嗡”的一下,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重重往后頭倒去。

  那小黃門又驚又怕,也不敢上前,卻是連滾帶爬往外頭扒拉,嘴里喊了好幾聲,全是氣音,好半晌才終于把嗓子打開了,尖聲叫道:“來人!快來人!!陛下他…”

  京城里頭發生的事情,沈念禾自然半點不知。

  宣縣的圩田已然修好,堤壩也圓滿落成,后續雖然沒有修造的事情,卻又生出一堆的麻煩等著收拾,其中最要緊就是新田如何分派的問題。

  裴繼安眼下奔波與州縣之中,前一陣子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幫著郭保吉給朝中遞折子上頭。

  饒是他幾乎不說人是非,回來時面對鄭氏的抱怨,還是難免露出了幾分無奈之色。

  “偌大一個監司,大把官員,那郭官人又是監司官,莫說下頭屬官數以十計,從前養的那些幕僚、謀士,難道一個都派不上用場?可著使喚你!叫不叫人休息了!”

  對侄兒的新差事,鄭氏不僅怨聲載道,還十分不解。

  裴繼安就只好同她解釋道:“此事從頭到尾都做下來的只我一個,旁人也不甚清楚,自然難以著手,少不得多忙這一陣子,等再過兩個月就好了…”

  他這般回復不過是敷衍而已,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實在看不下去郭保吉手下那等幕僚清客寫的折子了。

  如果給他們想一出是一出,胡亂謅得出來,復又遞上去,多半這宣州圩田就真的做不成了。

  其余事情裴繼安可以不理會,可三縣圩田畢竟是父親多年執念,子承父志,裴繼安并不想當中出什么插曲。

  鄭氏聽得侄兒這般說,卻是撇嘴道:“你的事情,我說了也不算,自你自己去就去了,怎的還帶著你沈妹妹一同去,她一個小姑娘家,心又軟得很,做起事情也不曉得要好處,你倒是干脆,也不管她辛不辛苦,帶著就走,哪有十二三的小姑娘整日拿著筆寫來算去的?我給她做的好衣裳都沒機會多穿,回回要給她試都說要出門,不好太過惹眼!”

  裴繼安卻是不去管其他的,開口便問道:“念禾的衣裳做出來了?”

  鄭氏沒好氣地應道:“做出來又怎的?也沒機會穿!”

  又喋喋道:“畢竟是河邊的小屋子,你同處耘去也就罷了,怎的我聽你沈妹妹話中的意思,處耘倒是不去,她卻要跟著去?”

  裴繼安此時心中卻是有點發起虛來。

  他又惦記著沈念禾的新衣衫,想要看她穿一穿;又覺得河堤邊上新建的小公廳里頭多是男子,雖然自己設法把那趙、李兩個女賬房重新借了過來,畢竟不太中用,如果穿得太過好看,怕是又要招來不知什么壞人。

  那沈妹妹這一向越長越好,當真是女大十八變,又因她算學出挑,人也親和,品、貌、舉止,無一不是等閑難遇的,小公廳里頭上上下下,盡皆佩服,只是礙于男女之別,又因自己交代過,那兩個女賬房幫忙看得死,才叫外頭人不敢多來覬覦。

  可若是因為這個原因,不叫她去跟著看河堤,裴繼安卻又更放不下心。

  ——圩田一修少說也要一個多月,自己七八天都未必能回一趟家,若是期間那沈輕云的消息傳出來了,他又不在邊上,難道要看這沈妹妹一個人獨自舔舐傷口?

  這叫他如何放心?又如何忍心?

  況且人離得一遠,感情就淡,如若期間發生什么事情,忽然出得什么新人把這沈妹妹騙了去,那他去哪里再尋一個出來?

  倒不如帶在身邊。

  索性理由是現成的,只要自己提得出來,她從來不會拒絕。

  裴繼安心中矛盾得很。

  他有些摸不準自己心思,可在摸清楚之前,卻是半點不肯把手放松了,只想先將人霸在身邊再說。

  然而見得沈念禾對自己毫不設防的樣子,他的心思又復雜極了。

  一方面,裴繼安樂得見到這沈妹妹全然信賴自己,最好他說什么,她就聽什么、信什么,左右他不會叫她吃虧的,事事總會幫著著想。

  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的行為腌臜極了,也不問對方所思所想,就代她做了決定,也不管對方究竟對自己是什么意思,就強行把其人其余出路全數斬斷。

  而這樣的惡劣的行徑,這沈妹妹,居然毫無所覺!

  如果換一個人來,用的是同樣的法子,她豈不是當即就要受騙上當,無知無覺地上了賊船?!

  如此邪惡心思、齷齪手段,她怎能一點防備都沒有??

  裴繼安越想心中越憋火,見得沈念禾的時候,難免就帶出了兩分,囑咐她的話里頭都多了幾分嚴厲。

  “但凡是男子,難免就會生出壞心思,你今次隨我去跟那三縣圩田之事,雖然是在河岸邊上的小公廳里頭,卻也要多做防備…”

  沈念禾不等他說完,就笑了起來,道:“三哥不是才同我說已是把那李賬房同趙賬房都尋了回來嗎?有她們兩個陪著,我哪里會遇得什么事,況且這一回小公廳當中多是我識得的舊人…”

  “舊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裴繼安肅聲打斷道,“若是新人也許還要多想一想,可遇得舊人,卻都是知道你脾氣的,一旦起了壞心思…”

  說得好似個個男人都別有企圖,沈念禾稍微不留意,就要羊入虎口一般。

  沈念禾不由得失笑道:“三哥想多了!我又沒有什么值得人起壞心…”

  她笑瞇瞇的,眼睛彎成一道弦月,嘴角微微向上,看在裴繼安眼中,簡直像是一顆五月里的紅櫻桃,皮薄肉嫩,甜絲絲的,又不舍得吃,放在手里怕碰壞了,含進嘴里也又怕給壓破了。

  什么想多了!明明是考慮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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