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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朱雀闕上(下)

  荀彧想反駁,卻又無從反駁,東漢近幾十年來這些所謂的清廉正直之士做出來的事情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事敗的原因是他把請誅宦官的奏章扔在尚書臺里,被宮人發現,密告曹節、王甫,才失了先機。且不論在東漢殘酷的環境下,這種走流程的政斗方法有多天真,單是能把攸關性命的奏章放在尚書臺,就足見這些人的警惕性有多低。須知,尚書臺在南宮正中央,正處于宦官地盤。

  事敗后,武德充沛的太尉陳蕃也不衡量一下雙方武力差距,拉起門客學生就沖擊皇宮,徹底坐實了自己反賊的身份。可憐的竇武縮在軍營里還等著里應外合翻盤,結果孤立無援,被護匈奴中郎將張奐一鼓而下,死于非命。

  張奐能輕易信了宦官的矯詔,與陳蕃那奇葩的舉動想必是有關系的。

  而近二十年的黨錮也證明了這些人或許有一腔報國心,但在斗爭方面卻是弱的可憐,由于在雒陽的失勢,士人們大多在各地抓宦官家屬把柄,一場剛正不阿的審判,然后就是流亡他鄉,不知所蹤。真正對宦官勢力起到了一定打擊作用的,反倒是清流們看不起的楊彪、陽球等人。

  他們先是阿附天子或者大宦官,取得權力后再行反水,手段雖為人所不齒,但大宦官王甫的死卻證明了他們并非做無用功。

  底線高的人,在政治斗爭中總是有著先天劣勢的。雖然李澈并不討厭這樣的人,但指望他們能和士人中的腐敗分子斗,還是省省吧。

  宋明的政治斗爭,手段比起東漢不知高到哪里去了,與其讓這些文人內斗起來,還不如用宦官和外戚讓他們同仇敵愾。

  “所以,衛將軍之意,天子不需限制?”

  “天子何需士人來限制?”李澈呵呵笑道:“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崛起阡陌之中。率疲敝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贏糧而影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荀彧眉頭皺的愈發緊了,肅然道:“所以衛將軍要教化天下?”

  “華夏兒女從來不缺少反抗精神。”李澈趴在城墻上,悠悠道:“尤其是那位張楚之王點燃了心中的星火之后,張角造反時的血性,勝過士人們多矣。與其由士大夫與天子共治,何不神州萬民共姜周?若真的到了那一天,也不過是又一個輪回罷了。”

  “神州萬民共姜周…”荀彧默念這句話,很通俗易懂,當然他不知道李澈本想說“共堯舜”,只是如今顯然還不是時候,有些事,不是這個時代能做到的。

  “衛將軍認為,天下人都可以通過教化成為如太公、周公一般的賢人?”

  “這不正是儒道之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若不教化,難道要等民眾自己覺醒?

  人生而有差,或許不能人人如太公、周公一般,但以如今的天下,又埋沒了多少太公、周公?不說其余,單說鄭康成先生,若無盧子干公在馬季長面前極力舉薦,他可有出頭之日?又有多少鄭康成因為家境貧寒、因為天災人禍而無法出人頭地?

  至少…我認為應該給天下人一個受教化的機會,這是夫子都未能做到的事情,太上有立德,此為至不朽,將來千秋之下,史筆丹青,或可為圣為神,荀令君難道不曾心動?”

  荀彧籠在袖袍里的雙手猛的捏緊,旋即又放松開來,嘆了一口氣,似是瀉去了什么,也不顧形象的趴在城墻上,幽幽道:“衛將軍當真是巧舌如簧,字字正中儒者所求。”

  “儒者,人之所需。所求為何,不如看看人所需為何。你我的爭斗放在這千秋長河中也不過小小浪花,令君若拼盡全力與我一斗,或有勝機,但那又如何?縱然大王不推行教化,天下人也會慕而求知。除非能封禁造紙術、印刷術,但這可能嗎?

  或許是百年,或許是千年,總有人能重新走上這條道路。大王也看到了這一點,與其被動的等待歷史的浪潮,倒不如迎頭趕上,況且天下英雄盡入彀中,這是勝過求賢令多矣的壯舉,雖堯舜亦未有此功德。”

  “天下英雄盡入彀中?”荀彧一愣,李澈見狀笑道:“既然教化者多,察舉自然也不再可行,大王意欲以冀州為試點,郡縣推舉人才需進行測試,若不能通過,則原路打回。”

  荀彧蹙眉道;“這與察舉有何不同?”

  察舉并非后世許多人所想的由州郡推舉即可,至少舉孝廉者理論上是需要在京城考試的,然而這條規定在后期顯然出現了不少問題,流于形勢的考試并不能篩選出那些濫竽充數之輩。

  事實上察舉與科舉之間最大的區別,只是在于國家選才的權力大部分屬于地方還是屬于中央。

  科舉的公平,是天下千千萬讀書人注視下的公平,一旦破壞,就是在與所有讀書人作對。而在這個時代想保持明清時的科舉公平,無疑是不可能的。

  “每郡百人,黜落九十。設及格線,三成不及格者,當年郡守考核不合格,五年不予升遷。兩年如此,問罪郡守。”

  荀彧“嗒嗒”的敲著墻磚,沉吟道:“衛將軍之意,是盡力迫使郡縣將人才推舉出來?”

  有此限制,郡守再推舉人選時便不能隨心所欲,總得考慮到自己的烏紗帽和腦袋。由中央組織的考試也能強化中央集權,削減郡守在這方面的特權。

  “不錯。”李澈微微一笑:“試卷由朝廷出具,民部教育司派人巡考,也能最大程度減少地方舞弊的可能。若泄卷,當地巡考官斬首,郡守流放。”

  “此乃苛政!”

  “特事特辦,國之大典,焉能由宵小作亂?非重刑無以震懾。”

  唯此事不可讓步,如今不可能直接開明清科舉,民間讀書人的基礎不允許,但是這科舉的雛形必須保證公平,才能為幾十年后的改變打下基礎。

  看著寸步不讓的李澈,荀彧沉聲道:“吾能理解衛將軍的擔憂,只是這等簡明的法條,正是法家苛政峻法的表現,若有錯殺,又當如何?”

  “身為巡考官,在巡考過程中若連舞弊現象都不能及時發現上報,留他何用?郡守總管一郡,朝廷給予充分的信任,自己轄區內發生這等大事都不清楚,庸人耳。

  況且法條如此,真要動刑之時,大理寺與刑部自然會復審清楚,若他們都復審不清…那時的天下,也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荀彧瞳孔一縮,轉瞬明白了李澈的意思,卻是無言以對。當所有機制都失去了他本身的作用,那就代表著王朝最黑暗的時候來了,這時候制定再多的法令政策,也都是無用之舉。

  抬頭看了看天色,李澈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悠悠道:“令君若還有想不明白的事,這些日子盡可來找我,只是希望令君能想明白,是要千秋之功,還是一時之利。以及…高門士族和天下百姓誰更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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