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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出門見喜

  屋內的燭光被吹滅了。

  窗開一隙。

  臨淄街頭春意凋。

  這隙天光像一柄劍,嵌在香鈴兒的臉上,令那張天真爛漫的面孔,有了清晰的明暗。

  她蜷坐在高大的太師椅上,正對著窗。裂開窗隙的動作,令這張大椅本身,成為光之劍的歸鞘,也一并為光線所分割。俄而,她笑了:“我們像是在罅隙里窺伺別人的人生。”

  柳秀章安靜地坐在窗口位置。

  窗隙開在她旁邊,她也不抬眼。

  臨淄的煙火便在此隙透過。

  外間敲鑼打鼓路過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和事。

  不過是一份聘書,一場文定。

  出于晏氏,歸于溫府。

  柳秀章在繡花,繡一朵大紅的花,專心致志,耳如未聞。

  “你哥哥當年真的得到了霸府仙宮的傳承嗎?”香鈴兒似是無意地問:“田安平殺他正是為此?”

  柳秀章慢慢地挑針:“我只是聽兄長提過一句,知道這個仙宮的名字,并不確定他是否得到傳承。又是不是真的被田安平奪走。”

  “但霸府仙宮既然出現了,又恰好在海外。過往又一直隱蔽很深。”

  “那我肯定就會咬死田安平。誰來我都這么說。”

  “這不是我編造的,我也沒有證據,但我記得我是聽兄長這么說過的。如果是假的,那就是我兄長說錯了。盡管辱他身后名吧。他死了,不會再在意。我活著,但太孱弱,沒法替他在意。”

  柳秀章的聲音很輕柔,說起話來,有一種牛毛細雨般的綿密。

  香鈴兒算是親眼看著她成長,不知為何,竟覺得那哀愁的柳葉般的眉,有纖薄彎刀般的銳利。

  “但你并沒有到處跟人講。”香鈴兒說。

  “到處跟人講,才不能夠咬死他。”紅色的線,翻飛在柳秀章指間。

  她好像仍然是那個會被風吹倒的女子,一生都在眼睫上微顫:“柳秀章是個軟弱的女子,雖然記得兄長的委屈,但不敢輕易對外說,她怕連累整個柳家。只敢在私下里,語焉不詳地跟自己的好姐妹訴訴苦。”

  香鈴兒看著她:“那個好姐妹,叫苗玉枝。雖然不知她為何對柳秀章這沒落世家的女子親近,但想來沒有幾分真心,表面親密不費力,偶爾利用也無妨。”

  柳秀章始終盯著她繡的花:“最好是朔方伯知道這件事,要不然蒼術郡守去探探路也可以。”

  “相較于這兩個人,或許華英宮主更能利用好這個消息。”香鈴兒淡笑著:“而且她也更相信你。”

  柳秀章第一次停下繡花的動作。

  她拈著那根針,并不凌厲地瞧著香鈴兒,我見猶憐的那張臉上,只有認真:“就是因為她更相信我。”

  “因為她是真心待我的人。”

  “我永遠不會利用她。”

  “我是無憂殿下的臣。”

  這女子坐在那里,纖身而沉語:“三分香氣樓能夠在東域立足,是有昔日武安侯的面子,但更重要的是殿下的支持。姜閣老已經走了,是殿下在臨淄。”

  “殿下真正有圣君之相,豁達有胸襟。她待人真摯,格局遠大,眼睛看著天下。很多眼前的事情,一時之得失,都不怎么計較。”

  “…但這些,絕不是你們不誠的理由。”

  她甚至把手里的女紅都放到一邊,轉過來與香鈴兒面對面:“若你們還抱著左右逢源的心思,并不真的尊奉于她,往后在東域的發展,不提也罷。”

  “我以為我們才是一家人呢!才跟你講些體己的話。妹妹這樣,真傷姐姐的心。”香鈴兒含嗔帶怨:“開在臨淄的這座樓,可也是你的生意。不正是因為咱們親密無間,齊心合作,這個世界才有所不同,扶風柳氏才又煥發生機么?”

  “如果不是殿下,我已經一無所有。”柳秀章只是認真地看著她:“為了殿下,我可以一無所有。”

  “好了好了,好妹妹,我可是一直站在你這邊,為你著想。隨口瞎扯一句罷了,你竟然這么認真!”香鈴兒嘻嘻一笑:“以后姐姐注意就是,不再口無遮攔——別再生姐姐的氣了”

  “我怎么會生你的氣。”柳秀章的聲音也溫緩:“我只是很珍惜我現在所能擁有的一切,包括殿下,也包括姐姐你。”

  “說回正經事。”香鈴兒在太師椅上抬起玉足,盤在一處:“霸府仙宮這件事,哪怕是真的,恐怕也很難影響田安平。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那么久,你兄長也死得徹底,應該是什么證據都不會留下的。更別說你也只是一句臆測。”

  “不是一定要用這件事情殺死他,我只是希望有人牽頭真的對他調查。”柳秀章又拈住那根針:“田安平這個人太瘋,什么事情都敢做,我相信他也什么都做了——一定經不起細查。”

  “涉及齊地世家斗爭,我們三分香氣樓不好干涉過深,以免被齊廷所忌。我們才從楚國離開,傷筋動骨,重心落到東域還沒有多久…”香鈴兒解釋著:“很多事情,還是只能靠你自己去推。當然我們是一家人,會保護你不受到額外的壓力。”

  柳秀章和田安平之間,就算有矛盾,也可以歸于齊地世家斗爭。若是沒有柳秀章這個由頭,三分香氣樓膽敢對田家呲牙,田安平都能直接調兵過來平了它。

  “沒關系。”柳秀章很平靜,她早就學會了自己應對:“我的時間不珍貴,可以坐在這里慢慢地浪費。”

  “不過倒是有個好消息。”香鈴兒笑道:“你的弟弟柳玄虎,不是一直推不開天地門么?以至于柳氏移嫡。我把他的情況陳書于總樓,這幾天有消息傳回來,說桃源秘境有辦法!”

  推開天地門這一步,說是龍起于陸,在漫長的修行道路上,也只能算是有了眺望天人之隔的資格。往后內府、外樓,每一境都至關重要,每一境都要篩分海量的修行者。

  哪怕是在奄奄一息的柳氏,一名騰龍修士也算不得什么。

  當然對于柳玄虎本人,這或許是巨大的人生分野。

  柳秀章鄭重地對香鈴兒一禮:“此事所需的耗用,秀章一力承擔。鈴兒姐姐對我們姐弟的關愛,秀章牢記在心。”

  “還有一個好消息。”香鈴兒笑意盈盈:“天香第一夜闌兒,馬上會來臨淄,主持這邊事務。雖不能直接幫妹妹殺了田安平復仇,卻也可以護住妹妹周全,免得他狗急跳墻。”

  國家體制的好處在于規則之內有足夠的自由,有理能得氣壯。

  但如田安平強殺柳神通,則是跳出規則的行為。柳秀章的確需要有所戒備。

  因為今日的田安平要殺一個柳家人,有太多的選擇,而根本不必承擔什么代價。他可能懶得和柳秀章玩這場漫長的復仇游戲。除非他覺得有趣。

  “夜姐姐過來,我心里就有底了。”柳秀章表情不變,只輕聲說。

  咚咚鏘!

  鑼鼓聲終于碾過了這條街。

  提親已過,八字已合,方有“文定”。

  此為“小定”也,進媒人致薄禮相告女家,曰八字大吉。

  但晏家是何等人家,晏家所謂的“薄禮”,跟一般世家的認知也都不太一樣。

  此時就已敲鑼打鼓,鋪展喜意。

  從晏府到溫府,媒人出行的沿途,家家戶戶都奉有心意,分享福氣。

  戴著面紗的女子走在路上,就被送了一包“喜禮”——金絲繡鸞的小布袋,里間有兩枚刻有“囍”字的金珠子,在陽光下很是閃耀。

  女子收好喜禮,送出祝福:“祝賀兩位新人,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當場拿出來看倒是不丟人,因為街上很多人都這樣。

  但驗了禮再祝福的,卻也少見。

  不過晏家人也不怎么計較,只看她一眼,便隨大隊而去,繼續歡笑,一路灑禮。

  “永結同心…”昧月將那金鸞喜袋繞在指尖,只覺它真是非常漂亮。

  事實上三分香氣樓這次調來臨淄的,不僅僅是天香第一夜闌兒。

  還有她這個心香第一。

  只不過是一明一暗,互相配合。

  樓主羅剎明月凈執掌極樂仙宮,一直非常隱秘。默默發展的三分香氣樓,絕不愿與一真道起什么沖突,不像許妄那么囂張,直接把完好的仙宮放在明面上,甚至放言讓一真道去取——當然現在的一真道,更不存在摘下因緣仙宮的能力。

  在先前驟然發動的九宮天鳴中,樓主亦是選擇了自我緘藏。

  但有這次九宮齊鳴的一響,這份緘藏也必然無法持續太久。

  就像柳秀章曾聽過霸府仙宮的名字,轉念就能往田安平身上聯系。那些擁有足夠情報的智者,早晚都會推出仙宮落點的答案。

  只要出世,就必然會留下痕跡。

  羅剎明月凈既有洞天寶具,又有類洞天之寶,真實實力遠遠超出人們的認知,根本不必害怕現在大勢已去的一真道。之所以還要辛苦地藏一藏,自是有隱秘的主張。

  即便是昧月現今在樓里的位置,也不能盡知樓主所求。但探一探霸府的消息,卻是她要做的——柳秀章過于謹慎,至今沒有給出任何有效的線索,只是咬定記得有這么一件事。三分香氣樓若對霸府仙宮感興趣,或許要自己向田安平尋答案。

  柳秀章嘴里說寄望于苗玉枝,又何嘗不是在期待三分香氣樓的反應呢?

  這女子全不似人們印象中的柔弱可欺,反而是幽微心思,玲瓏手段。又或者說,在無所依恃之后,她不得不堅韌,不得不復雜。

  但相較于香鈴兒的些微不滿,昧月卻覺得,這樣的柳秀章,才真有幾分成事的意思。

  人生多風雨。

  弱不禁風者,必然被風摧折。

  她輕輕晃指,聽金珠兒響。

  因為談成了合作,傅東敘親自監督的禁足也并不嚴格。

  名為“玉真”的女尼,和月天奴回了洗月庵。名為“昧月”的女子,則孤身向東域來。

  這一路走來,她見到的也多,但的確只有這份喜禮,跟春天有關。

  那綽約的身影行走在人群中。

  指尖繞著的金鸞喜袋,晃呀晃。

  鮑玄鏡的視線也跟著移動。

  他站在小巷中,在家丁和侍女的拱衛下,墊起腳往外看,活脫脫一個偷跑出來看熱鬧的頑皮的富家少爺。

  意外之喜!

  “昧月”和“玉真”,有著根本性的身份上的不同。

  這不僅僅是說名字,也不是說歸屬于某個組織有某種地位,而是說…她們真正有不同的人生。

  兩段人生竟然都是存在的!

  至少它存在于“認知”,存在于“過去”。

  鮑玄鏡相信,哪怕是超凡絕巔,也很難見此知彼。絕不能從這個薄紗罩袍下風情萬種的女子,聯想到洗月庵里那天資卓異的女尼。

  可是他不同。

  這是他的白骨圣女啊!

  是他曾為自己以道子之身降世所準備的道果,用以補完白骨圣軀的圣物。

  是在那么多女童里,一次次淘汰,一次次選擇,優中拔優而僅得。

  他怎么都不可能看錯。

  無論什么樣的神通手段,什么樣的身份掩蓋,在朝聞道天宮里見到的第一眼,和此刻的這一眼,都在清楚地告訴他,他遭遇了什么。

  昨天還在抱怨天道拿他當庶子,現在看來,親兒子的待遇也還是有的。

  出門見喜,這不是心想事成么!

  “少爺,少爺?您都瞧得入神了,是打算什么時候成婚呀?”侍女在一旁打趣,有幾分親近之后的放肆。

  鮑玄鏡不以為意,只在思考一個問題——

  能不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拿下這個女人?

  身邊的侍女家丁自不必說,早就是他的自己人。

  似臨淄這等巨城,哪怕是絕巔強者,也不可能注視每一個角落,因為強者太多,貴人也太多,大家都有自己的隱私。

  齊天子雖然借助國勢有超脫偉力,也不可能隨時保持調動國勢的狀態,不會說風吹草動都盡在眼中——且堂堂天子,怎么也不可能專門一個洗月庵的尼姑的。

  最重要的是,齊國不會有誰在乎此女,失蹤也就失蹤了。

  憑借著對“白骨圣女”這一身份的掌控,他也有信心以目前這具身體還不足夠的力量,輕易解決已經擁有其他身份的玉真女尼。

  現在雖是人身,不復神軀,這枚道果也有大用。

  鮑玄鏡咧了咧嘴,盯著那絲毫沒能察覺危險、猶有小兒女般閑情的背影,慢慢抬起他的小手來…

  冷不丁一個爆栗扣在后腦,疼得他一道寒氣沖天靈。

  他憤怒地轉回頭來,正看到一個鷹眼短須的大傻子大混蛋。

  這賊廝不知為什么來了臨淄,不知何時也擠進這條巷子里來,把他的侍女家丁都撥到一邊。

  還假作親熱地對他笑,甚至探手就抓住他的脖頸,拎小雞一樣一把將他拎起來:“嘿!你小子!好巧哇!你就是鮑玄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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