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高的草叢里,魯達裹著毯子,半瞇著睡了過去,他身邊是四個年輕的夜不收,不過除了放哨的那個以外,其他人都是同樣裹著防水的毯子沉沉入睡。
天明時分,魯達睜開眼,然后伸了個懶腰,他已經許久沒有睡這么踏實了。
“頭兒。”
打著招呼間,四個年輕的夜不收都是收拾起幾乎稱得上簡陋的行囊來,除了張防水的皮毯子,便是普通牧民使的骨靈弓和一筒粗糙的箭矢,就連馬匹上的馬具蹬鞍也全是灰撲撲的陳舊貨色。
“都記住了,咱們只管盯緊韃子的大軍動向,其他都不要管。”
魯達沉聲說道,朔方軍里的夜不收都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比起他以前在大同鎮的那伙老兄弟,這些年輕人更優秀,可是缺乏經驗,而有時候越是優秀的死得越快。
“是,頭兒。”
四個年輕夜不收都點了點頭,眼下兩軍相隔兩百里,還未到交鋒的時候,可雙方的斥候已經在廣闊的草原上互相廝殺起來。
他們是夜不收,做得便是最靠近敵營查探敵軍動向的危險活計,所以他們眼下扮做了像是部落被滅的流浪韃子武士。
不遠處的套部聯軍大營里,切盡三部的所謂汗王們在中軍大帳里,面色凝重。
“我就知道卜失兔那個廢物靠不住,咱們是被他給算計了。”
脾氣最暴躁的擺言太汗王擺都在那里罵道,猛克什力部和沙計部掀起了河套大亂不假,他們三部結盟也不假,可是他們本沒有那么快就和那朔方部撕破臉對上的打算,還不是那位土默特的新大汗派人傳信他們,說朔方部和素囊部結盟,那位素囊大臺吉默許那什么狗屁都護征討他們三部,這才有三部聯手,大軍合兵的舉動。
可是眼下那卜失兔那里再沒了半點消息,這個土默特大汗許諾的東西全沒了。
“抱怨有什么用,如今是打是和,都得議出個章程來。”
薩囊看向擺都道,他切盡部是三部之長,這次大軍里他幾乎是頃盡全部之力,出兵一萬,眼下擺都居然打了退堂鼓,他以為三部合兵是開玩笑的么。
“那言,你怎么看?”
“漢人有句話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咱們如今還有得選嗎?”
吉能部和切盡部關系密切,畢竟那言和薩囊都是一個曾祖父,他們的爺爺是親兄弟,無論是于公于私他都是向著薩囊的,他此時便很不客氣地朝擺都道,“你就是想和那明國人講和,人家愿意么?”
擺都頓時無言,他倒不是懼戰,而是三部合兵,切盡部和吉能部向來親近,他怕到時候薩囊和那言聯手推他的部眾去耗那朔方部的兵馬。
見著擺都神情,薩囊只思索了下,便猜到他幾分心思,他當即拔了腰里的短刀,在手心割了一刀后,伸出去道,“擺都,我向長生天起誓,這次三部合兵,我絕不會叫你擺言太部覺得不公,接下來沒有戰事,我切盡部打頭陣,你擺言部打第二陣,吉能部打第三陣。”
“三部的怯薛軍合兵,要沖一起沖,要退一起退。”
“我同意。”
那言接過那把短刀同樣在手心里割了刀,接著將刀遞給了擺都,擺都愣了愣,但是想到薩囊既然說切盡部打頭陣,他便也在手心里割了刀,接著他們自將血滴入侍衛們端來的盛酒大盞了,歃血為盟,喝了血酒。
喝過血酒,薩囊方自提議三部臺吉貴人盡到大帳來議事,他們三個汗王雖然達成了默契,可是大家部中總有些怯敵畏戰的聲音,既然打算和那明國人打到底,他們便要先鏟除了這些禍害。
半夜時分,魯達是被放哨的夜不收拍醒的,當他看著不遠處有火光升騰,風中隱隱回蕩傳來的喊殺聲,他立馬倦意即去,然后便領著手下們棄了行囊,便直往韃子大營靠近去了。
白日間的宴席上,薩囊三人在各自部眾面前鬧了出不合的大戲,于是自有那些不愿和朔方部開戰的臺吉貴人們跳了出來,直言不如退兵,如今秋天已經過半,不管是對峙還是打起來,等到入冬以后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這些臺吉貴人壓根想不到到了晚上,他們迎來了血淋淋的屠殺清洗,而他們的抵抗只是徒勞,他們在一眾好戰的臺吉貴人里本就占少數,更有當場叛離的手下。
到最后,只有少數幾個幸運的臺吉僥幸逃出大營,魯達因為膽子夠大,挨著韃子大營夠近,正遇到個倉惶出逃的臺吉,被他兜頭給擒下,至于后面追出來的韃子兵馬,也被他用那個逃出來的臺吉做誘餌,領著手下四個夜不收直接收拾了那十人的追擊隊伍。
漆黑的夜色中,魯達他們帶著戰利品遠離了韃子大營,到黎明時,隊伍方自停了下來,而那個被打昏的臺吉也清醒過來,他看到的是五個穿著破破爛爛的牧民,然后他回想起了昨晚他逃出大營后,身邊幾個親衛就是被面前那疤臉漢子帶頭殺了的。
“還挺野的。”
一把踹倒想要去馬鞍旁搶刀的年輕臺吉,魯達整個人壓了上去,他那把剝皮小刀就頂在這臺吉喉嚨上,獰笑道,“想死就再動下試試?”
“你們是什么人?”
阿古拉冷靜下來,雖然面前疤臉漢蒙古話講得很好,可看得出來他是個漢人,倒是他身邊四個年輕牧民,看著像是蒙古人。
“無家可歸的人。”
魯達沒有暴露身份,只是惡狠狠地道,“咱們的部落沒了,捉了你正好去投朔方部。”
“朔方部…”
阿古達喃喃自語起來,他的臉上有了神采,眼下能幫他報仇的就只有朔方部了,他看著阿大和兩個叔叔還有大哥死去,只怕今日過后,阿媽和妻子阿姊她們都要遭殃。
看著眼里閃過怨毒和復仇的年輕臺吉,魯達自笑了起來,說起來先前老爺曾召集眾將商議軍略,說過若是能找到切盡三部部眾的駐牧地,便能夠分化瓦解三部聯軍,各個擊破。
可是草原廣闊,像是切盡這些大部秋冬的駐牧地都有好幾個,想要靠夜不收去打探出來,便是填太多人也沒用,因為這和大海撈針沒什么兩樣。
但要是有人帶路那可就不一樣了!
問清楚那年輕臺吉姓名后,魯達把他當成寶貝,直接退走,回返大營去了。
翌日,魯達他們便到了九股水北面邊緣的大軍行營,因為早打了招呼,那阿古達直到和他們分開,也不知道這些抓了他的牧民其實是朔方軍的夜不收。
“這薩囊三人倒是不可小覷。”
見過魯達后,高進不由自語起來,切盡三部這番殺戮,可以說是嚴明號令,顯然對方是打算和他打到底了。
“老魯,你且好好休息,等阿升見過那阿古達,問清楚那切盡部的駐牧地,你還得跑一趟。”
“是,老爺。”
送走魯達,高進自喚了張堅幾人進帳中議事,和切盡三部決戰,可不是他過去打的那些仗,常言道兵馬過萬無邊無際,再說三部的韃子兵可不全是烏合之眾,兩萬五人里起碼有一萬多是訓練有素的戰士。
高進以前最多也就是打過千人規模的戰斗,像這種雙方兵馬上萬的大戰,他也是頭一回,他可不覺得自己是天生軍神,頭一回指揮過萬大軍,就能打好這仗,不出紕漏。
自己能做的,便是謹慎再謹慎,做好萬全的準備來應對這場大戰。
知道魯達抓了個切盡部的臺吉,有可能知道切盡部的駐牧地,就是張堅都不由興奮起來,他在駱駝城時只是個百戶,雖然向來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可他再自負也不覺得這等萬人規模級別的大戰是他能駕馭得了的。
“高爺,要是咱們能奇襲切盡部本部,肯定能攪亂韃子軍心。”
“先不要想太多,萬一那切盡部又換了駐牧地呢,奇正相合,但是還是要以堂堂正正之師為主。”
高進知道張堅壓力也不小,這一仗他定下的副手就是阿升和張堅,其他人可為沖鋒陷陣的猛將,但是臨陣指揮只能看他們兩個,真到了緊要關頭,他這個主帥少不得也要親自上陣鼓舞士氣,猛克什力部和沙計部是被他的勇力所折服,他是不能不上陣的。
張堅心中凜然,沉聲應是,而這時,隨著帳簾掀開,陳升快步走了進來,他徑直朝起身的高進道,“二哥,切盡三部是得了那卜失兔的指使,才敢合兵與我們做對的。”
“好。”
高進高聲道,他當初答應過格日勒圖,只要切盡三部不踏足九股水,他就不會主動進攻,為的就是不愿素囊部插手戰事,如今卜失兔這個土默特大汗居然暗中插手唆使切盡三部聯軍對付他,怕是素囊部毫不知情。
“阿升,你立即安排兵馬,將那臺吉送往素囊部,另外派人告訴那位素囊大臺吉,這一仗不是咱們想打的,而是咱們不得不打!”
“是,二哥。”
陳升領命,然后帳中諸將看著陡然間氣勢升騰的高進,俱是心中震動,他們知道高爺是要動真格的了。
“傳令,大軍拔營,前移百五十里。”
“張崇古,王斗,呼延平,你們各帶百騎先大軍出營,給我掃蕩切盡三部的斥候,不能叫他們偵悉我軍動向。”
“張堅,你負責輜重后營,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隨著高進發號施令,朔方軍的大營很快便喧囂起來,三隊百騎飛馳出營,剩下兵馬則是收拾行營,將所有的木圍、拒馬、鹿角裝車,就連哨塔都拆了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