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寨外,道路旁的商人們畏懼地看著從城中列隊而出的黑色軍隊。
大家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各地的官軍就不說了,豪強們蓄養的私軍也見識過,可是這古北寨養的兵馬卻是他們生平僅見的精銳驍勇。
邊地的男兒本就生得長大,而當初能從關墻里逃到古北寨的也都是身體強壯之輩,近年許的時間下來,掛名在四海貨棧名下的士兵們三餐肉食不缺,整日操練,全都成了膀大腰圓的兇猛甲士。
這近年來古北寨這般太平,古北寨的軍馬也是時常外出征討馬匪,馬步二軍都是殺人見過血的,張崇古領著馬軍去了草原上,剩下的步軍仍舊駐扎在古北寨里,這回終于得了高進命令,那股渴求戰爭的殺心斗意簡直溢于言表。
三個百戶的殺手隊,甲胄齊全,隊列森嚴地持槍行進,全程沒有半點喧嘩聲,只有牛皮靴踩著地面發出的砰砰聲。
道旁有些膽小的商人們被那些殺手隊的旗總們盯上眼,嚇得腿都軟了。
“我的乖乖,四海貨棧居然養著這等悍卒,難怪太平至此,我自出關以來,沿途都沒遇到過馬賊。”
“什么四海貨棧,這些悍卒都是河口堡高千戶手下的家丁,這位高千戶生平最恨馬賊,這附近的馬賊早就被剿滅一空,但凡是做賊的都被剝光插了木樁…”
“幾位,可知道這些家丁要去哪里?”
“你問得正巧,我剛從四海貨棧出來,聽說那套部幾個大部糾集了兵馬犯邊,惹得駱駝城的小杜總兵大怒,于是便讓高千戶出兵和他討伐韃子呢!”
“怎么,你們不信,你們怕是不知道,高千戶乃是小杜總兵的心腹愛將,要不是高千戶資歷不夠,早就是指揮使或是參將了,剛才那些兵馬你們也瞧見了,你們說說看,你們見過這等雄壯的悍卒么?”
人群里,有商人們議論起來,那刁麻子手下的商人得意洋洋地說道,只唬得身邊那些人一愣一愣。
“這韃子大兵犯邊,咱們怎么沒見著?”
“你懂什么,你要是遇見韃子大兵,還能活著在這里放屁么!”
不是沒人有疑問,那套部若是兩萬大軍犯邊,怎么會半點動靜都沒有,但隨即就被懟了回去,周圍的人也是在那叫喊起來,“高千戶保了古北寨平安,你這廝倒好,還盼著韃子來,難不成是韃子的奸細。”
隨著古北寨的兵馬盡出,有關那套部兩萬韃子大兵犯邊的消息也在這眾多的商人里傳得沸沸揚揚,然后隨著這些商人里南返倒騰物資買賣,那傳言很快便傳遍整個神木東路,誰都知道小杜總兵帶著愛將高閻羅去草原上打韃子了。
排列的整齊的士兵們一隊隊登上了木筏,接著長龍般的木筏隊伍載著古北寨的三百殺手隊和河口堡的兩百銃手隊和新收的秋糧往著九股水的朔方城而去。
高進既然打算下手,便會傾盡全力,他一口氣抽調光了古北寨和河口堡的剩余兵力,再加上杜弘域的五千兵馬,足夠他正面橫掃切盡三部了。
從馬上下來,看著那營寨里溝渠分明,新扎的拒馬鹿角半點不缺,隔著五十步便立起的望樓上都有哨兵守望,高進便知道杜弘域這位大公子雖說有些世家公子的毛病,可是這將門之后卻不是吹的,這帶兵的本事可半分不差。
那把守營門的把總認得高進,本要直接放高進入營,高進卻是道,“大公子治軍嚴謹,王把總你要是這般就放我入營,必定會被大公子責罰,還是先派人向大公子稟報,我在這里侯著就是。”
“多謝高千戶。”
王把總愣了愣,但隨即回過神來,滿臉后怕地道,自打到了這里后,總兵大人便下令各軍輪流修整工事,那巡營戒備更是抓得極緊,已經有兩個把總被砍了腦袋,十幾個百戶旗總挨了軍棍。
自派人去中軍帥帳稟報,那王把總自是在營前和高進聊起來,但凡高進所問,他無有不答,而知道杜弘域這幾日雷厲風行地整頓兵馬,并沒有把這趟當成是簡單地帶兵出來逛一圈后,高進心中了然,這位大公子沒他想得那么簡單。
不多時,中軍里自有動靜起來,王把總回頭看去,直接傻了眼,只見總兵大人居然親自出迎。
“小高,你可來了,我可是等你等得心急如焚啊!”
大笑聲中,杜弘域從馬上下來,一把抓住高進的手道,這時候那王把總已經跪在地上道,“末將罪該萬死。”
“你何罪之有,你能按著規矩辦事,不但無罪,還有功勞,鐵牛,你回頭給王把總送十兩賞銀。”
杜弘域何等人物,那里看不出那王把總害怕什么,于是他直接朝著四周兵卒大聲說道,更是叫那王把總激動地滿臉通紅,“末將謝總兵大人賞。”
被杜弘域抓著手一道并肩入營,高進雖然不習慣,可是也知道古人便是這樣,說不定今晚這位大公子還要和他同榻抵足而眠呢!
杜弘域手下那些悍將瞧了都是大為眼紅,劉循和沙振江在邊上只覺得這些莽夫可笑至極,真當高進那高閻羅的名聲是假的不成,就算論武藝,總兵府里也沒人敢說能勝過高進,更別提高進乃是萬人敵,整個延綏鎮都找不出第二個能比高進更能打的。
很快到了帥帳,高進直接被杜弘域安排坐在了自己身邊,這份待遇便是叫高進都覺得有些過了,不過杜弘域倒是一臉理所應當的樣子。
“小高,你說說,如今這河套到底是個什么情形?”
杜弘域自到了這處營寨后,除了整軍備武外,也是派了家丁里那些蒙古人出身的外出打探消息,倒也是被他弄清楚如今河套諸部已經是切盡三部和高進的朔方三部隱隱對峙,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
志在復套的杜弘域那里會愿意放棄這等機會,在他看來高進能掌握的兵馬加上他帶出來的這些精銳,足以和切盡三部硬碰硬的打上一仗,就算不能大獲全勝,也能重創這三部。
“不瞞大公子,如今切盡、擺言太、吉能三部共滅火落赤,又剪滅諸多小部,三部勢力大漲,他們又歃血為盟,眼下三部大軍合兵兩萬五千,怕是意在我朔方部。”
高進讓隨行的王斗幾人取了他這段時日才剛剛做好的沙盤拼接起來,接著親自為起身的杜弘域講解起如今河套諸部的態勢來。
“這是九股水,朔方城并我部人馬俱在此處,猛克什力和沙計二部,我已命他們向我兩翼靠攏,切盡三部兵馬在我正北方向兩百里外停駐。”
“大公子的兵馬則在此處。”
沙盤上,高進用旗幟將雙方的所在都標注出來,這時候杜弘域手下那批將領也都是盯著上面,一個個沉思起來,他們能被杜弘域帶出來,自然都是杜家的死忠和杜弘域的心腹,他們倒是以為這趟出來只是走個過場,沒想到還是要跟韃子真刀真槍地干一場。
“高千戶,不知道你那邊兵馬一共多少?”
“我本部兵馬一千有余,朔方兵兩千五百,猛克什力和沙計二部能出兵七千。”
高進徑直答道,雖說朔方部能動員的兵力絕不止兩千五百,可是他打仗向來不喜歡抓壯丁來湊數,像是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他們都能湊個萬把兵馬出來,但是這毫無意義。
杜弘域看向自己那群變色的手下,心中不禁大為失望,他們這邊按高進所說,合兵一起也只有一萬五千不到,比起切盡三部少了足足萬余兵馬,可是他知道高進為人,他本部千余兵馬必定是驍銳無比的,那兩千五百朔方兵也不是普通的韃子兵馬,真要算起軍勢來,雙方乃是勢均力敵。
高進也從沒指望杜弘域麾下那些將領有以少擊眾的銳氣,總兵府也好,駱駝城里那些將門也好,他們都把自家部曲看得太重,不愿打逆風仗,莫看杜弘域帶了三千直屬兵馬,可是真和他那千余兵馬硬拼,最后勝得只會是他。
見到杜弘域面色越發難看,高進卻是搶在他發火前沉聲道,“大公子,此戰末將已有定計,到時候末將自領本部兵馬和朔方軍為中軍,以猛什克力部和沙計部為兩翼,和切盡三部決戰,大公子自領奇兵,伺機而動。”
高進這番話說出口,杜弘域手下那批將領都是面上一紅,誰都明白高進的意思擺明就是他和韃子正面死戰,所謂的伺機而動,就是他們覺著贏面大,那就奇兵殺出,若是看著覺得情勢不妙,則可以安然撤走。
不過臉紅歸臉紅,但是面子算什么,那些將領們很快便齊聲恭維起高進這傻子來。
杜弘域不是不想訓斥這批手下,可是他訓斥了又有何用,邊地武事已然風氣如此,誰都舍不得率先死戰,只想坐享其成,當年這些人還能跟著他們父子廝殺血戰,那是為了官職錢財,可如今他父子二人先后為總兵,這些人哪還有當年的銳氣。
“公子,那些韃子人頭,我已派人運往關墻處,公子可派人前往查驗。”
高進知道杜弘域若要指使得動手下那批驕兵悍將,那兩千顆韃子首級是關鍵,他橫豎已經做了這些人眼中的冤大頭,便不妨再大方些,將那些首級交割于杜弘域,他還指望著這位大公子能在朝廷里幫他運作番,讓朝廷議立朔方都護府。
“小高,委屈你了。”
杜弘域當著眾將的面這般說道,接著自叫這些他看了生厭的丘八們滾蛋,只留了高進在帳中飲酒議事。
“大公子不必動怒,這邊地軍將如今大都是如此,功成名就的只想保存實力,不愿出力死戰。沒出頭的又力有未逮,也就末將還算擅長經營,才能拿出這千余像樣的兵馬為大公子效力。”
帳子里只自己和杜弘域二人,高進自是滿臉坦蕩誠懇,對這位大公子剖析心跡,當然這其中多是他故意演出來的,只為讓這位大公子信任于他。
“若是人人如你,我大明何愁邊患。”
杜弘域感慨道,他本以為自己這回能肆意用兵,不成想事到臨頭,才看清楚手底下那群丘八已經是喂飽的鷹犬,想要驅使他們,打打順風仗還行,硬仗那是根本不用指望他們的,這復套之事還是要落在高進身上。
“小高,他日復套之事若成,朝廷封侯,我必和你共享此功。”
看著放下酒盞認真說道的杜弘域,高進卻是連忙道,“大公子,高進不求封侯,只愿為國戍邊,保這邊地百姓日子太平,只求大公子他日封侯稱公,能為末將撐腰壯膽就是。”
“好,我果然沒看錯人,小高,今后私下你我便是兄弟,莫要再喊什么大公子,顯得生分。”
杜弘域忽地解下腰間玉帶,這是他接任延綏鎮總兵后朝廷所賜,“這條玉帶便送給小高你了,他日我若封侯,便是你的腰膽,你做什么事,都盡管放手,天塌下來我也為你撐著。”
明知杜弘域是在收買人心,可是看著此時面色肅然的杜弘域,高進還是有幾分感念的,杜弘域始終都不曾有負于他,若是換了旁人,未必能入杜弘域這般信重于他。
有著杜弘域為自己穿上那條玉帶,高進知道兩人如今關系算是真正能稱得上是托付家人了,只是不知道日后他若起兵真把這天給捅個窟窿出來,這位大公子可還愿意為他撐一把,還是會和他兵戎相見。
一時間高進神情復雜起來,杜弘域不疑有他,只當高進還在感懷,于是在邊上勸起酒來,口中更是直接稱呼高進的表字,“先登,來,咱們喝酒。”
陪著杜弘域喝了幾輪,又聽這位新認的兄長發了幾番對手下軍將們的牢騷,高進方才起身告辭道,“兄長,如今切盡三部合兵,我不能離營太久,久則生變,還請兄長恕罪,待他日踏平三部,我陪兄長勝飲,不醉不休。”
“好,先登,有你這句話便夠了,我送你。”
“不敢有勞兄長,兄長且在軍中整兵,切盡三部乃是套部雄長,兄長若以奇兵擊之,也需得小心。”
“先登放心,那群丘八,若是連順風仗都打不了,我還要他們何用。”
杜弘域重重點了點頭,他明白高進話中意思,是擔心那些丘八打順風仗都會翻船,到時候面子上難看的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