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劉循府里車隊出行,高進他們的隊伍越發龐大,只是走了半日,原本尚是些細碎風雪的冬日晴天猛地變了臉,午時剛過,便眼見得彤云密布,朔風漸起,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那雪下得又密又急,原本還能見得些許痕跡的官道只半個時辰便徹底被掩埋不見,高進騎馬帶隊仍舊頂著風雪往榆林城的方向而去,雖說他們也可以就地駐扎,等那風雪消停再走。
可對高進來說,這樣的大風雪行軍,也算是個考驗,更何況隊伍攜帶的物資充足,實在沒必要停留,難不成這風雪不停,便不趕路了嗎!
劉循初時還想逞強,騎著馬和高進并行,可是只一個時辰便再也挨不住,從馬上下來,躲進了大車里,在車中靠著煤爐取暖。
“福伯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咱老劉家在我這兒,怕是回不到當年了。”
解了盔甲的劉循靠著車里的軟靠,朝邊上的老管家喃喃道,“這樣的風雪天,莫說是駱駝城里的小馬軍,就是韃子那些小王的怯薛軍也沒法這般趕路吧!”
老管家知道自家這位老爺當年本是家中的紈绔子,劉家遭逢大變才當了這個家主,又來這神木堡當了副千戶,這幾年裝傻也挺不容易,好不容易遇上那位高百戶,起了些心氣,可是又被這場大雪給撲頭蓋臉澆沒了。
“老爺,高爺這等豪杰,老奴也是許久未曾見到了,便是當年老太爺在世時,駱駝城里的將門又有哪家的家丁比得上這位高爺手下。”
眼下這刮得人臉生疼的風雪里,外面還能著甲趕路的也就是高進和手下同伴還有家丁,劉府跟來的那些家丁全都上了滑撬,壓根就沒法比。
“老爺也不必氣餒,這高爺雖說了得,可如今畢竟只是個百戶,老爺和這位高爺如今攀了交情,又同在神木堡,日后總有機會從高爺那里分些功勞高升。”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我劉家真就這么沒落了。”
駱駝城里,將門的依仗從來不是什么姻親關系,而是實打實的武力,高進能打不假,劉循也確實能靠著和高進的關系弄些功勞高升,可是等以后高進官職上去了呢?
“老爺,老奴說句實話,不中聽的地方還請老爺見諒。”
見自家老爺感嘆時真情流露,老管家猶豫了下,還是開口說道,“老爺年少時過得太舒坦,到了如今這把年紀,這苦頭自然是吃不起的,可是幾位少爺還小,若是老爺舍得,不妨從幾位少爺并本家子弟里挑些能成器的送到高爺那兒,日后咱們劉家說不定…”
聽著老管家的話,劉循的臉色變了數變,他自己當年是紈绔子,雖說也被長輩逼著練過武,但終究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混日子,高不成低不就,等他當了這個家主,自己幾個兒子放在駱駝城老家,雖說比他當年強不少,可是送去高進那兒,他還是有些舍不得。
只是再舍不得,想想劉家今后若是不想從駱駝城的將門里除名,就必須得狠下這個心,劉循猛地抬起了頭,“除了老四身子不太好,等這趟回去,便叫老大、老二、老三他們都到我這高老弟麾下做個親隨。”
見老爺終于發狠做了決斷,老管家亦是笑了起來,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劉家子弟可不都要這么來一遭,不少人年紀輕輕就死在了塞外,可活下來的人卻撐起了劉家。
這場大風雪,一下就是兩天功夫,高進帶著隊伍直直走了兩天,路上只有讓馬匹休息的時候,他們才會停下修整,喝些熱湯食補充體力。
直到第三天,這風雪才漸小,到了上午時,天也放晴了過來,經過這番風雪的錘煉,高進帶出來的隊伍里,從陳升這群同伴再到底下家丁,個個都看上去更加冷冽沉穩。
當劉循從舒服的車廂里鉆出來,都能感覺到高進麾下隊伍的改變,翻身上馬后,劉循策馬到了高進身邊時,臉上滿是羞愧,“倒是叫老弟見笑了,哥哥我多年不曾在這般大的風雪天出門,實在是…”
劉循之所以這般羞慚是,也是因為木蘭這個女子居然也是一路頂著風雪,騎馬和高進同行,他堂堂劉家,府里挑選出來的健銳家丁,沒一個人比得上。
“老哥哪里話,咱們都是鄉野出身,不過是習慣這朔風大雪罷了。”
河口堡挨著關墻,入冬以后下起大雪時是能凍死人的,高進雖說是寬慰劉循,但說得也差不離。
劉循干笑兩聲,沒有再說話,他知道關墻那里挨著塞外草原,比關內冷得多,可是誰會大風雪天沒事地跑出門。
隊伍里,陳升搓著臉,說起來二哥和木蘭姐從歸化城弄來的那些旱獺油還真是好東西,抹了那玩意,雖說臉上油乎乎的,可是再大的風雪也吹不裂臉上皮膚,他們這兩日下來,居然沒人掉了耳朵鼻子。
雪后放晴,劉府的家丁們也不再賴在滑撬上,經過這一遭后,他們算是徹底服了河口堡的那群人,沒人再敢提什么咱們單打獨斗未必就差了多少的鬼話。
接下來又走了兩天,隨著前方能看清路面的官道,高進他們終于抵達了駱駝城,這駱駝城便是榆林城。大明朝剛開朝那會兒,這兒只是個土圍子,和這陜北邊地其它的村子沒有什么區別,村名也很隨便,大漠荒野里,村子附近榆樹很多,也不是有意栽種,秋落籽、春發芽,逐漸成了林子,于是這村寨就叫榆林。
不久后,這兒成了綏德衛的一個千戶屯所,彼時榆林還屬于關內,和戰事挨不著邊,那時大明朝的官軍還能打,駐扎在東勝衛,也就是如今的歸化城那兒,時不時地搜套,在草原上和北元余孽廝殺。
只是后來“土木堡之變”,大明朝的官軍精華盡喪,開始走下坡路,瓦剌越套而掠,大明朝丟了東勝衛后,步步南退,被瓦剌逼得一讓再讓,直到榆林。于是成化七年,榆林置衛,然后朝廷又將延綏鎮治遷徙榆林,從那以后榆林便成了九邊重鎮,治下長城一千七百里,關墻堡寨無數。
隔著老遠,高進就能看到遠處的駱駝城,最初的榆林只是駝山腳下的小村,可是當它成了榆林鎮時,這座統轄延治下十多萬兵馬的九邊重鎮就建在了駝山上。
榆林這里的山既不高,也不陡峭,沒有巨石岸屏、峻崖斷壁,但在這一望無垠、百里見不到塊石頭的黃土高坡,駝山已經很是巍峨了,它的土質堅硬,可以建城立寨。
“咱們到駱駝城了!”
劉循看著在太陽底下烏黑色的城池,滿臉的感慨,他從小在這兒長大,駝山對面就是黑山,北面還有紅山。駝山黃、黑山黑、紅山紅,山都不是很高,只不過丘陵而已,但三山而環,就像一個大的甕城,對于習慣平坦草原的蒙古馬隊,便足以構成巨大的威脅。
哪怕高進身邊的同伴們從來沒有來過駱駝城,可是看著這座三山環繞,建在半山腰的城池,便曉得這就是那座百多年來從沒被韃子攻陷過的雄城。
望山跑死馬,駝山不算高,可高進他們還是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到了駱駝城的城門前,只是近距離的觀察才能發現這座軍事堡壘有多堅固。
駱駝城的墻,筑得比西安城墻還高了半米,底寬五丈,頂闊三丈,高三丈六尺,池深一丈五尺。城墻上建的磚垛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站在城墻之外,仰首向上,只能看到一跺一跺的雉堞。
隊伍停在了城門口,城頭上有穿著甲胄的軍士,高進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和麾下家丁相比的官軍,那些守城的軍士身材高大,全都披著甲,那磚垛口后面依稀能看到炮管。
在這個冷兵器時代,這座城市就是天塹,除非彈盡糧絕,否則高進無法想象要如何才能攻陷這座城市。
就在高進看著城墻發呆的時候,緊閉的城門打開了,出來一隊官軍,為首的是個把總,老管家上前遞了牌子,劉循的副千戶在這駱駝城里算不得什么,可是劉家的名頭還管些用。
“喲,原來是劉爺回來了,小的們,把門給打開了。”
那把總吆喝起來,顯然是和劉旭相識,這時候高進才回過神,只見劉旭上前和那把總交談起來,言笑晏晏間塞了銀子過去,于是他不由啞然失笑,原來這還是他熟悉的大明官軍,表面的精銳依然難掩其腐朽的內在。
高進帶著隊伍順利地進了駱駝城,一旁的木蘭告訴他,這駱駝城到了冬日,這正城門便不怎么打開,平時城內有人若是要進出,便得走邊上的山道去那些狹小的偏門,這一來一回得多花不少時間,而且路也不好走。
過了城門,耳力敏銳的高進能聽到身后傳來的嬉笑聲,有士兵問那把總道,“陳爺,這劉大傻子…多少銀錢,可夠兄弟們去…快活…”
看向前方不遠處走在前面的劉循,高進發覺這駱駝城的水怕是比他想得更深,這劉家也是真的敗落了,難怪劉循曾想要把他那小妹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