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始建于五胡十六國時期的后趙石勒之手,石勒以其部將麻秋南下戍邊,建筑邊城,命名為麻城。
可是這座北虜用于對抗南朝的邊城,后來卻屢屢成為南方漢人抵抗北方野蠻民族入侵的要塞,南宋時麻城就已成為了邊關重鎮。為抵抗蒙古人的兵鋒,麻城就像當時四川的州縣一樣,將縣治從平地遷往縣東八十里的險地什子山,從此養成了麻城寨民的好戰質樸之風。
蒙元滅宋以后,雖然重新把縣治遷回破敗的古城,可是只識彎弓射大雕的蒙古統治者,雖然征服了東起黃海、西至多瑙河的廣土眾民,卻征服不了被壓迫者不甘被奴役的內心。
風云變幻,“八月十五殺韃子”,百萬紅巾軍揭竿而起。麻城鐵匠鄒普勝等人扯旗造反,擁戴羅田人徐壽輝為王,建國改元立都,連克黃州等郡縣,開辟后斬斷蒙元朝廷一臂的徐壽輝天完政權和陳友諒大漢政權。
黃麻寨民戰斗之風,由斯更盛。
經過有明一朝兩百多年的經營,麻城又從一個蒙元統治下殘破極矣的山寨之鄉,發展為了人口稠密、百業興旺的全楚名邑。
理學鄉紳又日漸增多,萬歷年間,奢侈之風彌漫朝野,兵部尚書劉天和之孫劉守有在西畈建劉金吾濠,河南道監察御史鄧楚望在南關建筑有百可園,兵部右侍郎梅國楨在北關修建有環陽樓,瓊州太守周柳塘在西關也修有一座緣仁館。
其他如尚書李長庚的衡門第,翰林梅公岑的尺五天,名士曹昌的立浪園等等…名目極多,爭奇斗艷,千姿百態,名流官紳不計其數。
麻城既然有著強悍直撲的民風,又聚集著數量繁多的致仕官員、士林名流,也就無怪乎梅之煥致仕回鄉以后,在沒有朝廷的任何支持之下,還可以建立起眾達萬人之上的團練武裝沈莊軍。
可是正因為如此,這樣一支強大的兵力掌握在一個不受朝廷直接控制的在鄉士紳手中,不可能不惹起什么非議來。
梅之煥雖然是能吏,可他長期在九邊邊關做官,于湖廣本地官場中人脈較少,沈莊軍的戰略又一直只是固守黃安、麻城一帶家鄉,雖然擁眾萬人,卻從未離鄉協助楚軍作戰過。
這樣的一支兵力,自然是讓督師丁啟睿和巡撫宋一鶴都分外眼紅。
他們既眼紅沈莊軍的實力,時時意圖想方設法將這支團練抓到自己的手心里,又嫉恨梅之煥只顧自己老家的做法,對沈莊軍不支援湖廣官軍,致使張獻忠來去自如大感憤懣。
丁啟睿現在倒還好,自從他打著追剿張獻忠和革左五營的借口,離開湖廣跑去安徽后,就海闊天空,每天只要同江北明軍打打配合,前后堵截一下西營就好,可謂樂不思蜀,即便崇禎日日催促,都要想盡辦法拖著不肯回湖廣。
可宋一鶴就頭痛死了,他手上機動兵力本就很少,如今又有李來亨一部闖軍攻入隨州,置官均田,顯露出長久經營的意圖。
近來這個小李賊更是攻占應山縣,擊破大別山中的牛心寨,收編了不少大別山寨兵,兵力大約又有增長!
每天都有十幾名從隨州逃亡的鄉紳到武昌的巡撫衙門訴苦,說的全是“田產為土棍所占”、“搢紳淪為編戶隸民”一類的廢話。他們每日都派人到衙門大堂,非要逼迫宋一鶴出兵收復隨州,宋一鶴雖然貴為封疆大吏,可他知道這一大群士紳背后的同年、姻親關系甚為復雜,一旦處置不周,自己早就搖搖欲墜的烏紗帽,當真將要完蛋。
“督師輔臣楊文弱藥石無醫、死在沙市,保督楊文岳在逮去北京的路上自殺,秦督傅宗龍也在項城被闖賊斬殺…這些高我一頭的督臣全都死了,可我卻能活到現在,還能保住官位,靠的是什么?就是明哲保身,隔岸觀火,只要流賊的刀刃沒有架到我的脖子上,憑什么要我去和流寇拼命?”
宋一鶴和方孔炤一樣,出任湖廣巡撫以后就在身邊帶了幾名子侄,既是讓他們得以參與機要、學習公務,也是給這些家族里的晚輩一個開拓眼界、結識官員的機會。
現在他就指著楊嗣昌、楊文岳、傅宗龍幾人的下場,給自家晚輩好好教育了一番“為官之道”,說道“皇上用丁啟睿為督師,不料他近來昏瞀持甚,謬誤極多,躲往皖北避戰,想來官運是不久了。一旦丁啟睿去職,督師將用何人?若汪喬年在河南有所振作,或許便用他了,但我觀闖賊兵勢若烈火鼎盛,汪喬年能保得性命已算不錯,遑論督師?”
他的子侄晚輩們聽到這話,都很恭順地稱贊宋一鶴見識深遠,遠超汪喬年等人,督師之位或許就將落到宋一鶴的頭上。
“古有明訓,所謂‘上兵不戰’,‘止戈為武’。倘能不戰而屈人,豈不大妙!我屯兵分守湖廣四境,闖賊即便據有隨州,可它野無可掠,戰無可取,也只能退回河南。如此不戰而保湖廣四境平安,用兵之妙存乎于心,豈非一般搢紳所能了解?他們現在到處謠傳我收受流寇賄賂,要不就說我是畏戰懼賊,真是一派胡言、豈有此理。”
宋一鶴現在最煩的就是那些隨州逃亡士紳,他們家產多在隨州,當然想方設法要讓宋一鶴出兵收取隨州城。但闖賊又豈是那么容易對付的?他不過是在用鎮之以靜的戰略,這些人不明白宋一鶴的苦心孤詣,到處造謠他畏戰懼敵,圖謀何在?
說不定是受了流賊唆使啊。
“前線之事,瞬息萬變,那些士紳怎么懂得這些事情呢?大人報國心長,用心深遠,即便一般愚民不能理解,但想來圣天子一定能明了大人用意。”宋一鶴的一位族侄站起身來,拱手道,“近來大人守在四境的戰術已產生了很大成效,漢東商旅穩固,黃、麻一帶還有商民昨日獻來萬民傘,正印證了大人用兵之利。”
宋一鶴眉毛一挑,他知道丁啟睿表現拙劣,督師位子絕對坐不了很久,之后秦楚豫三省督撫官職必然會有很大的變化。宋一鶴知道自己一個巡撫很難驟然躋身督師之位,而且他對現在被架到火上烤的督師也不感興趣,但若有機會升任督臣,那么萬民傘這個政績還是很有用的。
“這真是好極了,黃麻商民知曉我的苦心用意,著實難得。”他撫須輕笑,更覺得堅持不出兵隨州和李來亨作戰,是對中之對的做法,“除萬民傘外,還送來了什么?”
“回稟大人,除了萬民傘外,黃麻商民還送來紋銀八千兩犒軍,當地有名的一家商號懇德記,還特地準備了一副夏禹玉的山川圖。”
“夏圭的山川圖嗎?”
“正是。”
宋一鶴對那八千兩白銀倒無所謂,可是夏圭號稱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山水畫水墨蒼勁、淋漓滋潤,可是大多數作品都不在民間,而是被收入皇家大內或藩王府庫收藏。
一時珍品啊。
“嗯…這些商民近來可有什么不便之處嗎?若有因兵事受損者,盡可以告知于我。”
商民送上萬民傘屬于明末一種比較常見的馬屁套路,但他們連夏圭的名畫都特地送來武昌,這肯定是有所訴求了。
果然,宋一鶴的那位族侄隨即便說道“大人,他們要申訴在鄉宦紳梅之煥的不法之事。”
“麻城梅之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