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大清——”
獲鹿大戰,清軍及其附庸軍隊可以說是精銳悉出。滿洲八旗和蒙古八旗的精兵基本上全部參與了這場惡戰,漢軍旗雖然留下一部分在深州方面,但三順王所部則基本上都參加了在獲鹿發生的激戰。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來自蒙古的外藩王公,他們也各自帶著本部族、本部落的兵馬參與此戰。
滿蒙諸王、貝勒、貝子、輔國公、固山額真差不多都來參加這次決戰,漢人方面除了原來早就投降的三順王一順公以外,又增加了以吳三桂為首的原明朝官軍的精華部分。
跟隨皇太極南下冀南的人馬,總數有將近二十萬人之多。即便扣除濟爾哈朗那一支約四萬人左右的圍城兵力,在獲鹿一線參戰的戰兵,亦有差不多十四、十五萬人之多,這幾乎可以說是從萬歷以來,世界上最為龐大的一次進軍。
李自成在皇太極的黃龍纛下,被固山貝子博洛射殺,雖然永昌天子的遺體被荊侯李過拼命奪回。可是闖王之死,還是造成了大順軍的全線崩潰。
這一戰阿巴泰的兩個兒子博和托與博洛都立下如許戰功,皇太極身體搖搖擺擺,卻因為這空前的勝利被注入了不可思議的精力。
他在火線上提升博和托、博洛兩兄弟為多羅貝勒,以酬其戰勝之功。
滿洲武士們都因之歡呼鼓舞,薩滿們也環繞在了皇太極的身邊,既是要向他顯示上天眷顧之靈,也是要為皇太極及其身邊的護衛戰將們,趕快治療傷勢。
洪承疇還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低聲呻吟著,薩滿和軍前的御醫們都說洪內院的傷勢無論如何都已經是藥石難救。皇太極也只能連連搖頭,他親手扶起傷勢極重的洪學士,以手撫其須,嘆道:
“學士尚有何愿?”
洪承疇的肺部好像都要被李自成的箭矢貫穿了,血水穿過肺泡直涌入他的喉嚨里,讓他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眾人只見洪承疇伸出手指,搖搖指著南方,范文程眼眶一紅,泣道:“出師雖捷身卻隕,風雨晝晦,內院寧死其身而不愿使陛下蒙辱,死前無一語及家事,這是何等的忠臣啊!”
皇太極則問道:“學士指的是江南嗎?”
洪承疇用力頓首后,握拳連呼三聲:“剃發、剃發、剃發!”后,終于溘然長辭。環繞在皇太極身邊的滿洲諸王貝勒們,雖然瞧不起洪承疇的為人品格,這時候也不得不為他身雖死卻依舊不忘滿洲人攻伐天下大業的執著所感動,幾乎人人都露出了悲戚之色。
皇太極終于忍耐不住,哇的一聲突出大口的鮮血,宗室親貴們趕緊上前一起擁住天聰汗,他才斷然道:“滅闖以后,我師再平江南,必如洪學士所言,剃發易服以辨忠奸。剃發之策!這是洪學士為我大清留下的絕命遺策啊。”
“洪內院!洪內院!”
范文程又連呼數聲,洪承疇卻已經一動不動,眾人這才確信曾經一度成為大清國最強敵手的大明薊遼督師和大清內院大學士,確確實實是被李自成擊殺了。
“天不遺一賢臣輔我后嗣…”皇太極臉上的血色加倍紅潤了起來,眾人卻也加倍為他的身體情況感到擔憂,“學士在內廷宣力甚多,輔弼贊襄、勤勞茂著。朕之視學士如我滿洲一切恩眷,均應屬一體。你們要記得,追授洪學士世襲三等輕車都尉,今后仍著伊子承襲。”
滿洲出身的內三院學士剛林則急忙說道:“大汗,此役我滿洲子弟死傷之重,是國家興肇以來所未有。除博和托、博洛陣前擊賊,已有恩賞,其余人等,亦當各加封賞,否則人心難平。和碩穎親王薩哈璘之子,多羅郡王阿達禮,以身親衛陛下,為流賊亂馬踏死,急當恩賞,以平眾心。”
皇太極口中又吐出少量鮮血,他慢慢說:“命多鐸、阿濟格二王領兵急速追擊殘賊,不可遺一賊以誤天下。井陘關甚為重要,令勒克德渾帶前鋒軍奔馳奪關,不可以使殘賊退入山西據關自守。阿達禮以身護衛,忠勇異常,當自郡王拔擢為親王,其余戰死將士,戰后再議其恩賞追授。”
剛林卻苦笑道:“大汗,勒克德渾已為闖賊左右禁衛射死,他身中二十余箭,他和阿達禮同樣忠勇,真不愧是薩哈璘的兒子啊!”
皇太極病入膏肓,連眼睛幾乎都快要睜不開了。他竟然沒有發現一直護衛在自己左右的阿達禮和勒克德渾兩位愛新覺羅宗室,已經全部戰死。聽完剛林所言,頓時大為傷感了起來,薩哈璘是大貝勒代善的兒子,但皇太極與他這個侄子,卻有著比自己的親兄弟們還要更加深沉親愛的感情。
天聰汗馬上想起了薩哈璘病倒時,自己幾次親臨探望的往事。過去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仿佛只是發生在昨天而已,可是為什么自己身為君王,竟然只能坐視至交好友的兩個兒子戰死在眼前?
皇太極已經羸弱不堪,念及種種往事,悲不自勝,忍不住潸然淚下,已成千行。
博和托的弟弟,親手射殺了李自成的博洛跪在皇太極面前,請纓道:“大汗,我可以帶前鋒軍去搶占井陘關。”
皇太極卻沒有做直接回答,他又問剛林:“我滿洲子弟,死傷其眾乎!”
剛林慘淡地指著四面戰場,回答:“郡王與多羅貝勒以下,貝子、輔國公、固山額真及各統領、協領、參領、護衛,真正滿洲將佐,戰死幾不下三十余人,其余蒙古八旗佐領、漢軍旗佐領、外藩及明兵者,更加是不計其數了。”
“雖勝且痛,雖勝且痛啊…”
皇太極抬頭仰望著湛藍的蒼天,他看到許多浮云將太陽完全遮擋住了,禁不住向眾人問道:“浮云蔽日,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大清戰死的眾多將士呢?”
范文程、剛林、博洛等人都從皇太極的話中,察覺到了一股極為強烈的不祥之意,所有人都跪下痛泣道:“浮云蔽日,是漢人運道已終,我大清將興矣,將定鼎中原矣。”
皇太極卻執起博洛的手,用滿語緩慢地問:“長白山上的天池,好像大海一樣,博洛,我們滿洲的祖先布庫里雍順生于湖中,是滿洲人為神明貴胄,終將有天下。博洛,你還會唱嗎?”
博洛看著皇太極血紅的雙眼與慘敗的臉色,已經泣不成聲:“大汗,我記得的。滿洲的勇士,人人都記得《布爾湖》。”
“你唱吧!為朕唱吧!”皇太極以手彈劍,高聲唱道,“布爾湖,明如鏡;庫里山,秀列云峰…”
接著博洛為之唱和道:
“風來千頃秀,雨過數峰青。
萃扶輿淑是天地鍾靈。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質晶瑩,珍符吻合爰生圣…”
歌聲是如此嘹亮,很快就傳遍全軍。每一個滿洲人都隨著他們大汗的歌聲,高唱了起來:
“布爾湖,明如鏡;庫里山,秀列云峰…”
歌聲響徹云野,鼓舞全師,不明所以的漢軍和蒙古人望著那些昂首清唱的滿洲兵們,都感到一種莫名的震撼。
皇太極最后向范文程叮囑說:“李自成馬踏御營,是他親手用弓弦勒死了崇禎皇帝…你們明白嗎?一定要記得!”
范文程痛哭回道:“必如陛下所言。”
天聰汗又自悲自憐地說:“豪格…唉!豪格啊!”
這時候天空中央遮住太陽的浮云,已經被一陣亂風吹開。皇太極瞬間感到豁然開朗,胸中的悲郁之情完全一掃而空,他手指旭日大笑道:
“太陽是來迎接我的嗎?一日之內,闖賊弒殺一帝,我又誅殺闖賊,今我去也,是一日而去三帝嗎?這真是萬古所未有的奇聞啊,我死亦何恨呢!”
話音落下,皇太極身子一歪,終于倒了下來。全軍為之悲呼慟哭不止,聲沖斗牛,達于宇宙,卻再也無法挽留住滿洲民族真正的創造者和大清國真正的締造者,不管敵人是多么痛恨他,都應當承認一點:
皇太極本是這個時代的最強者之一。
大清崇德八年,皇太極死在了大清國定鼎中原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