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在做了一番審慎的考慮以后,還是決定聽從李自成的調令,孤身返回開封。
這當然不是因為羅顏清的美色所誘惑,而實在是楚闖現在既沒有和李自成徹底切割來的必要,而且現在的局面,即便進行切割,對于楚闖也完全沒有一丁點的好處。
闖軍的老營家眷,很多都在湖廣做鄉官。李來亨手下的基層軍官,雖然越來越多是出自于隨營學堂的一盤農夫,可是中層以上將領,還是以陜北元從為主。
更不要說李來亨現在身處豫東,和他的三楚根據地距離千里之遙。何況李自成對他一向信賴有加,李來亨自己雖然常常在心里打一些“分裂革命”、“另立中央”的陰暗小心思,可具體到實際作為上,他絕對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危害闖軍的事情。
如此情況,李自成絕不可能對他做出任何不利的行為來。
抱著這種想法,李來亨才把歸德的軍務全部交給谷可成、顧君恩、方以仁和馬寶幾人處置。他自己則只帶著張皮綆的一標親軍,從歸德西行,前往開封,準備拜見剛剛取得新安大勝的闖王。
在歸德和開封之間,尚有寧陵、考城等幾個州縣城鎮,還沒有被闖軍占領。但是這些城市,現在也沒有任何官軍駐守。原先居住在這里的那些土著官紳,也大多都在聽說了歸德大敗的消息以后,迅速逃離往其他安全的地方。
李來亨就在前往開封的半道上,命張皮綆率領親軍標,將這幾處州縣一體攻占,又留下幾百名闖軍士兵駐守當地。
留守兵力雖然薄弱,不過因為寧陵、考城等地的官紳已經逃亡殆盡,所以倒也沒有叛亂風險。如此,即便只留數百人控制數城,亦不釀成什么危險。何況這幾座城鎮,都毗鄰歸德府城,之后自然還會轉交給谷可成等人接管。
只是從歸德府城商丘向西走出不遠,一路上的景象就已經是孤墳荒草的末世零亂氣象。直到靠近開封地界,鄉間才漸漸恢復了人煙生氣。
李來亨過了桃源集以后,進入開封府境內,很快就發現,開封府和歸德府雖然相鄰,可是一府之隔,氣象卻有天差地別的變化。
親軍標的探馬輕騎從前方奔回,他們已經望見了許多村莊,人煙雖然不能說是稠密,可也能夠復見得幾分太平時的隱約摸模樣。
最吸引李來亨注意力的是,他們在道路兩旁看到了不少被開墾出來的新田,從田壟的樣子來看,應該是牛耕所成。
這讓李來亨想起了他當初跟隨李自成進攻洛陽時,在前往洛陽的大道上見到的景象。當時河南十室九空,大部分田地都被拋棄,長久無人耕種,以至于雜草橫生,淪為荒地。
百姓易子相食,可道路兩旁又全是無人耕種的荒地,荒地中滿是黃茅白草。那些荒地過去也曾是出產無數糧食的耕田,田壟標界都還存在,卻因為無人耕種淪為荒地。與此同時又有數不清的百姓變成無地的流民,這種強烈的沖突,是河南動蕩的根本原因。
天災對河南、陜西的大饑荒,當然造成了很大影響,但是天災只是起因,使得這種大饑荒擴大、蔓延并延續下來的根本原因,卻不是饑荒。
那些被荒廢的田地,難道就不交稅了嗎?當然還要交。可是既然還要交稅,又為什么沒人耕種?不種地又如何交稅?
李來亨那時候就曾問過道旁的流民,有饑民告訴他答案是因為沒有耕牛,靠人拉犁累死累活一年,打出來的糧食,根本連交稅都不夠,種地也是餓死,還不如直接逃荒。
逃荒、逃荒,逃的不是饑荒,而是因為逃使得田地成為了荒地,荒地又造成了饑荒。
可為什么又沒有牛呢?
那自然就是因為楊嗣昌提議攤派三餉以后,崇禎皇帝在大明朝行政官僚組織腐爛透頂的情況下,居然還真敢相信楊嗣昌的說辭,以如此重典追比重稅。
此即崇禎皇帝所謂的“暫累吾民一年”了當然,實際上軍事局面既然不能好轉,反而不斷惡化,就不可能只“暫累一年”,而是只好一年又一年地加派下去。
如此,徭役太重,一旦被攤派上徭役,負擔不起就得賣牛。牛一賣,地也種不成了,那就只能扔下田地去逃荒。可是人逃了,稅還在,就得本村的人一起賠,逃的人越多,沒逃的人稅就越重,稅越重,逃的人就越多。一開始是窮人逃,后來連富人也扛不住了,直到全村逃光為止。最后大半個縣的人都逃了,這大路邊的村子就都成了廢墟了,田地也都荒了。
逃亡的人甚至沒法在逃走前把田地賣掉,因為買了地就把稅也買回家了,田地成為惹禍的根苗,自然無人耕種,如此惡性循環下去,才是造成河南社會經濟徹底破產的根本原因。
所以陜西、河南,雖然也受到了小冰河期氣候的影響,出現了惡劣的災害。但災害只是起因,逃荒才是使得秦豫無藥可救的根本原因。
李自成的治政手腕并不高明,他起用的一些官員,也只是牛金星舉薦來的同鄉和同年,無非是一些在明朝官場混不出頭的落魄士人。
可他依舊能夠在控制河南以后,迅速扭轉了嚴重的逃荒現象,使得瀕臨總破產的中原總體社會經濟,慢慢走上了恢復的道路。
給牛種,賑貧困,畜孽牲,務農桑,為久遠之計。
這是牛金星為李自成獻上的持久之策,其中并無制度上的創新,也沒有技術上的突破。可只要能夠停止中原大地上可怕的逃荒浪潮,只要有一個簡潔合格的普通政權,河南,就可以恢復它的經濟能量,成為闖軍的一大策源地。
“據河洛以爭天下…沒有了黃泛區,闖軍在河南的經營,難道真的要實現啟翁的方略?”
李來亨揚起馬鞭,遙指遠處,對張皮綆笑道:“你們看,有人來接我們啦。大元帥的消息可真靈通,咱們快過去瞅瞅,是哪一個老熟人、老朋友?”
李自成沒有在制度上對河南土地的分配情況進行革新,但是他沒收了大量藩王王府和皇莊的莊田,再加上河南極度嚴重的逃荒潮,本身也已經破壞了原有的土地分配情況。
所以李自成雖然沒有在主觀上自覺地推行土地改革,可他招徠民眾重新開墾荒田,又派闖軍老弱士卒和老營家屬開發軍屯屯田,都在無形中形成了重新分配土地的既成事實。
李來亨和張皮綆這一隊親軍,進入開封府地界以后,他們的動靜就很快被附近軍屯的人發現。所以沒過多長的時間,就有闖軍將領帶著一支部隊前來迎接。
張皮綆近來越發成長為一個英氣勃發的青年將領,他身穿揚武藍染料制成的罩袍,從同樣色澤的馬鞍邊上取出一支“千里眼”那是湖廣闖軍在武昌府繳獲到的一支望遠鏡,大約是耶穌會傳教士贈送或者出售給武昌達官貴人的東西。
“大帥,是二虎將軍!”
“小老虎!”
劉體純飛馳而來,幾滴汗水從二只虎的額頭上慢慢滑落下來,看來他這一路急忙趕來,心情同樣是十分激動和興奮。劉體純長年和李過并稱為劉李二將軍,李過是一只虎,他的諢號則是二只虎,心中當然將李過這唯一一個義子李來亨,當成了自己的子侄。
李來亨和劉體純的交情雖然不深,但對這個為人誠摯的闖軍中堅將領,也懷有十分的尊重。或者說除了牛金星這樣總給李來亨增添額外麻煩的人以外,他對闖營所有的人物,都是至少為他們的耿直和無他腸感到敬佩的。
從李來亨南下隨州以后,湖廣闖軍與中原闖軍分開已有很長的時間了。李來亨的親軍標內,多有一些資歷很深的陜北元從,他們中不少人還和劉體純手下的闖軍老本勁兵是相熟的遠親、族兄弟、同鄉。
這樣長時間的分別,又是在雙方都取得大勝以后的重逢,外無強敵的壓力,內有越來越繁盛的烈火烹油發展勢頭。
兩隊人馬,當然就都懷著十足的雀躍之情,簇擁成了一團。戰士們和戰士們擁抱在一起,老熟人們都在談起自己近來的勝績,這一年來新近入伍的士兵則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對方。
李來亨瞇著眼睛,臉上掛滿了笑容,劉體純親自前來迎接,還有陜北老兄弟們重新團聚的感人場面,都讓人李來亨更加確信,這一趟大元帥召自己回汴,應當是沒有絲毫不利的。
“二虎叔,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