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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仆固懷恩

  僅僅四五天內,孫傳庭已經有過兩次雙眼發黑的感覺。

  他派白廣恩領一鎮兵馬向汝州佯動,調離了李自成的主力后,便向洛陽大舉進攻。進攻時一切戰事雖然都很順利,可當眾將一一匯報攻城戰果與傷亡況的時候,孫傳庭一聽就明白了,他并沒有創傷到“賊軍”的骨干。

  那么李自成既然骨干沒有什么損失,為什么要在洛陽當面一退再退?是因為他的老本勁兵全部調去了汝州嗎?他們要退到哪里去?他們想干什么?

  鑒于上一次柿園之役秦軍冒進的教訓,孫傳庭這次出潼關,一路都非常注意糧道的安全。無論從靈寶到洛陽,還是從洛陽到汝州,他都密切關注闖軍的動向,特別是對汝州方向闖軍的動作,更加是異常小心,嚴防他們在奔跑中撈到官軍后方去。

  從靈寶到新安的一路上,他也不忘叮囑部下注意周遭動靜。可是李過偽裝成秦軍燒毀糧船,還有李雙喜和黨守素督率輕騎強行穿插到秦軍的后方,這兩件事都出乎孫傳庭的意料,令他忍不住眼前發黑。

  憑著多年的戰爭閱歷,他在第一時間就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賊軍”的計。顯然李自成并沒有為鄖陽和汝州的奇兵所調動,他在洛陽依舊保持著強大的重兵集團,只是故意向孫傳庭展示虛弱的一面,引他進河洛而已。

  現在“賊軍”突然從水陸兩道,切斷了秦兵的糧道,那么大規模的反攻和圍殲作戰,肯定也是要立即到來的。

  孫傳庭對流賊行動的詭秘和迅速,深感吃驚。而眾將卻議論紛紛,還在為誰先帶兵撤回關中爭執,互相推鍋,全不知道滅頂之災即將來臨。

  鄭嘉棟甚至還詢問孫傳庭說:“大人,我們大軍是否先回澠池渡休整,然后派一支人馬去剿滅劫糧之賊?”

  他根本不知道局勢惡化到了何種地步!

  孫傳庭經歷過沙場百戰,決不怕死,更何況他的老上級洪承疇在松錦之戰以后投降了清軍,侮辱國格,更讓孫傳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

  他深知這次出關不僅關乎自己的千秋名節,而且關乎大明的存亡。

  也是在這種使命感的推動下,孫傳庭才會在新安城做出了分路搜殺、合城剿洗的暴舉。為了挽救一個行將覆滅的王朝肌體,孫傳庭正一步步走上了后來曾國藩所走過的那種道路。

  但當秦軍深陷在覆滅的危機中時,孫傳庭又忍不住產生了后悔的想法。他想起在靈寶時,自己上給崇禎的奏捷文書,想起自己在奏疏里的大言不慚,想到崇禎皇帝接讀奏疏后的歡喜之,想到朝野上下對他一人的寄望,就感到極度的惶愧和后悔,不知不覺臉上冒出一片冷汗。

  汗水順著臉頰流進脖子,有的滴落到地上。但孫傳庭全無察覺,他的思緒完全投注在了戰場上,苦思流賊下一步的動向。

  可孫傳庭想了又想,還沒有想出破局之法,李自成的大反攻卻到了。他能做的只有擺列車陣,竭力抵抗,可是官撫民所部先行崩潰,而后王定等人也相繼被流賊所殺,若非高杰護住孫傳庭沖向黃河,秦軍就要全軍覆沒于新安了。

  新安之戰的結局,對于孫傳庭,對于高杰,對于秦軍的所有將領們來說,都是一場噩夢,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被李自成追擊的這兩天一夜里,孫傳庭的精神完全恍惚了,漂亮的五綹長須,原來只有少量白須摻雜其間,現在已呈一片花白。他臉上再沒出現過笑容,在素常嚴峻的神色中增添了憂郁和悲憤。

  他在黃河渡船上于夢中驚醒,用袖頭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然后對高杰開始講起來自己做到的一個怪夢——

  夢中孫傳庭覺得自己好像飄浮在空中,下面是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屋子中間桌上有個圓形的沙盤,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在那里扶乩。

  但見一人先用一把尺將沙勻平,另兩人從兩頭將乩筆輕輕托起來。隨后又有一人向空中一拜,說道:“某某恭請大仙賜詩。”

  孫傳庭恍然意識到自己今天正是這般書生所請的乩仙,于是他在空中默默吟誦。那支乩筆便在沙上由緩而急,迅速寫出字來。

  他作的是一首七律:

  一代英雄付逝波,壯懷空握魯陽戈。廟堂有策軍書急,天地無戰骨多。故壘滋新草木,游魂夜覽舊山河。陳陶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

  亂筆每在沙上畫出一字,邊上便立刻有人用毛筆另抄寫在紙上。抄寫完后,先前那個向空作揖的人又向空中一拜,說:“請問大仙尊號。”

  于是孫傳庭又在夢里說了四個字,沙盤上隨即顯示出來,寫的是:“仆固懷恩”四個字。這時便聽下面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哎呀,仆固懷恩,不是白谷孫公降壇么?”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此詩乃以房琯兵敗陳陶斜自比新安之戰,我們分明是尋白谷孫公降壇,怎么來的是仆固懷恩?”

“是啊,陳陶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此詩中的‘陳陶十郡良家子’蓋由老杜的‘孟  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變化而來。此事與仆固懷恩沒有一點干系啊。”

  孫傳庭對高杰一一復述起他在夢中所見得的景象,高杰同樣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們渡河以后,到了懷慶府,孫傳庭又設法收集了三萬余部,不久還聽說白廣恩等人帶著一萬多名秦軍殘部從西路撤回了關中,才感到事還沒有徹底絕望。

  但這時候,尚且沒有等待孫傳庭安下心來,重新整頓一下兵馬懷慶府就連連告警。原本肆虐在直魯一帶的東虜,在碭山之戰以后兵分兩路,其中由圖爾格督率的一路軍馬,不知為何沒有立即跟隨阿巴泰那一路清軍北上,而是逗留在了黃河附近,威脅懷慶,讓明朝督撫為之緊張不已。

  所以崇禎皇帝雖然知道了孫傳庭大敗的消息,可是現在也不便于立即將他逮拿回京,而需要孫傳庭督率手上三萬多人的部隊,先穩住東虜,免得直隸徹底糜爛。

  高杰沒有和清軍交手過,忍不住問道:“總聽大人說虜騎厲害,到底怎么一個厲害法?”

  孫傳庭已經從怪夢的驚悸中恢復過來,他看著高杰,以自嘲的口氣說:

  “告訴你個故事吧。十二年,我軍與虜騎在一條河邊相遇。士兵們看見隔著一條河,都膽壯起來,指著虜騎大罵,說要如何處置他們的妻女。誰知虜騎聽了大笑,從后軍牽出一大群婦女來,都是在山東、畿輔一帶擄獲的,說:‘你們的妻女都在這里,就這樣你們還想處置別人的妻女?’”

  高杰忍不住罵道:“該死!這些韃子真是該死!”

  “你更想不到的是,他們說著,就有幾百個人騎馬舞刀浮水過來。我們這邊數千將士居然連箭都不,回頭就跑,自相踐踏,我怎么呵止都呵止不住。三千兵馬居然被七百虜騎嚇退,這真叫奇恥大辱,令我現在想起來都汗顏不已。而這也說明,當時我軍的士氣已完全被虜騎的氣勢所壓倒。這種氣勢流賊哪里能有!”

  “流賊主要倚仗人多,其中不少是饑民,迫于生計而從賊,并沒有經過訓練。要論打仗,他們與東虜是沒法比的。李自成雖然比尋常流賊厲害些,可若朝廷給我時間,讓我訓練出二萬精兵,還是很容易可以消滅李闖的。”

  孫傳庭說得斬釘截鐵,可是高杰卻有一肚子的反對意見。他曾是李自成的部將,知道早年李自成的手下,的確是像孫傳庭說得這樣,部隊兵員良莠不齊,戰斗力很成問題。

  可是自從李自成重出商洛以后,闖軍的作風面貌早已徹底改觀。特別是這回新安之戰,闖軍無論是行軍速度還是穿插的隱秘,都還在秦軍精銳之上,孫傳庭親經歷闖軍的厲害以后,居然還依舊持有這種過時許多年的老觀點,如何不敗?

  其實孫傳庭自己又何嘗不知闖軍早就不是七八年前的那支老部隊了?

  對千“剿賊”軍事,他懷有一種矛盾心理。

  一方面,新安之戰的慘敗仍然籠罩心頭,特別是潰敗階段闖軍的追擊,黃河邊上漫山遍野的三堵墻騎兵追來,這一幕場景,總是在孫傳庭的眼前揮之不去,還導致他做了許多次噩夢。

  可是另一方面,由于過去取得過大勝闖軍的驕人戰績,孫傳庭的骨子里依舊對李自成充滿鄙夷。在新安之戰戰敗以后,為了保持自己的信心,他只能通過將闖軍和清軍相比較的做法,增添對于前者的蔑視。

  這還是因為,孫傳庭尚且不知道李來亨在碭山之戰打敗八旗軍的緣故吧。

  想到清軍,孫傳庭一片死灰的眼里,沒有增添絕望,反而出人意料地閃起一片亮光。他一下子激動地站起,動作太快,還把一張小桌子給撞翻了。

  高杰不詫異:“大人!出什么事了?”

  孫傳庭握住高杰的手,豁然開朗道:“中興大明,要有郭汾陽,也要有仆固懷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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