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特別熟悉河南的關山形勢,同劉體純過來的一路上,他總是用鞭子指著蒼茫的山川,雄偉的長城,古老的城堡,告訴劉體純: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這里發生過什么戰爭,經過的情形怎樣。談得特別詳細,好像親自參加了戰爭一樣,讓二只虎也十分佩服。
這位牛舉人看到聞名河南已久的闖營“諸侯”李公子李來亨專誠親迎,心中結郁的疙瘩便解開了大半。
他騎在毛驢上,手一抖將扇子打開,笑道:“李公子好風姿!”
劉體純則沖上前去,同翻身下馬的郝搖旗抱在一起。要說郝搖旗雖然小毛病無數,但在闖營中的人脈關系也是真好,劉體純是袁宗第的副將,但也和郝搖旗是感情真摯的老朋友。
李來亨也下了馬,他一邊同牛金星拱手打招呼,一邊不住地打量這位啟翁先生,說道:“啟翁是舉人,我一介草民,哪敢在先生面前提什么風姿?”
他也是看人下菜,在牛金星面前表現出的十足禮數,讓方以仁大感不爽,他心想自己若非是沉迷戎事、不好讀書,憑自己桐城方家的出身,還怕考不上舉人?他堂弟方以智可是進士呢!
“哪里話,什么舉人與草民,既然跟從闖王揭竿舉義,這些就自然不必再提。”牛金星撫須笑道,“不愧是一只虎的義子,果然是英俊人物!不知麾下臺甫怎稱?”
臺甫就是字號的意思,不過李來亨年紀尚輕,還不到結冠的年齡,也沒有起過表字。
李來亨愣了一下后,也文縐縐地回答說:“我還沒有到二十歲,尚無表字,啟翁直呼我名便可。若啟翁有暇,將來也可以為我取個字號。”
牛金星從驢背上跳下,鞠了個躬說:“勞駕遠迎,實不敢當。不勝惶愧之至!小將軍若允我來取一個表字的話,我看完全可以用山寨之名,以得勝為表字!否極來亨,自然得勝,名、字也十分相符!”
李來亨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說什么好,他也不好拒絕牛金星幫忙取的字號,只好喃喃說:“這這…行吧,李得勝就李得勝吧!”
李來亨又同劉體純打招呼,并問了自己義父李過的現狀,得知他們發展也十分順利,縱橫寶豐、魯山、郟縣幾縣,將當地山寨民團或收編或殲滅,便放下心來。
他向身后一招手,張皮綆立刻牽過來一匹戰馬。這匹馬是從熊耳山中一家寨主送來的北口騸馬,十分溫順,李來亨知道以牛金星的舉人身份和社會地位,加入闖營以后,必成李自成的謀主,自然要結一個善緣。
牛金星又拜謝道:“小將軍風姿卓雅,如此親迎,已很客氣,何必有送馬匹?我只是一介文人,不善騎馬有匹毛驢便可以啦!”
話雖然是這么說,但牛金星在李來亨勸說兩句后,還是換毛驢為戰馬。郭君鎮、李世威等大將也隨即騎馬緊緊跟了過來,牛金星見李來亨的前后左右,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將校和親兵。又望著雄偉的高山和奇峰,聽著澎湃的松濤和馬蹄聲,心中感嘆:
大丈夫豈可老死蓬蒿!
牛金星這回毛遂自薦,向闖王主動懇求,讓他到得勝寨來見李來亨。
第一點是好奇李來亨這個人物,好奇他一個新入闖營不過一年的少年人,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崛起為闖營中實力僅次于田見秀和李過的第三號諸侯?
第二點也是多少有些擔憂,田見秀和李過都和李自成有十年以上的交情,而李來亨這個新人卻不知深淺,他也想為闖王來看看這位“諸侯”心思如何。
一見之下,他先為李來亨的低姿態博取不少好感,留下很深印象,感覺自己的猜忌似無必要。
對于李來亨左右的人物,雖然還沒有機會深談,但是僅憑他的表面觀察,憑他們在路上的隨便談話,牛金星就感到這些人物都不簡單。
郝搖旗身上兼具了渾厚淳樸和慓悍兇狠的氣質,郭君鎮鋒芒畢露之余又兼具剛毅和才氣,李世威和張皮綆則都過分的年輕,身上充滿少年人的活力。
還有那位被小虎隊將士稱為“黑秀才”的方以仁,見識極深遠——牛金星曾受過本省進士的欺壓,所以他對明朝的進士懷有很深仇恨和敵意,而對方以仁這樣僅有秀才功名的人物,反而深具好感。
另外給他印象極深的是小虎隊一般士兵,雖說闖王的部隊紀律已經十分嚴明、士氣也非常飽滿。但小虎隊的特點則在于將士間關系融洽得像家人一樣,紀律和精神面貌比起闖王的主力,也毫不遜色。
牛金星接著看到得勝寨周圍的山谷里,將士、民兵、寨民和李來亨招引的饑民,大家都在一處墾荒,更感到李來亨的文武兼備。
難怪河南到處傳揚著李公子興仁義之兵、救民于水火的傳說!
等眾人都入寨后,劉體純和郝搖旗到一邊嬉笑飲酒玩樂去了,牛金星才轉入正題,他同李來亨講到了李自成的近況。介紹李自成縱橫汝州境內的魯山、寶豐、郟縣三縣,近來又攻破永寧和宜陽,已經把洛陽周邊的縣城據點全部掃蕩了一遍。
李來亨眉毛一挑,問道:“魯山、寶豐、郟縣、永寧、宜陽,都是洛陽周邊州縣。老掌盤將其盡數攻破一遍,是否近來就要攻打洛陽了?”
牛金星沒有直接回答李來亨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小將軍稱霸熊耳山和伏牛山,戰兵已有千人,若盡發民兵、饑民,則四五千之數亦在譜中。但我聽二虎所說,小將軍似乎不僅未攻破南召縣和嵩縣的縣城,連欒川鎮的小鎮都沒有攻打?”
“哈哈!”李來亨大笑一聲后,解釋說,“啟翁明知原因,何必再問。所謂‘小亂住城,大亂住鄉’,南召縣和嵩縣的縣城不比洛陽,積蓄根本不多,反而是山中的各家山寨藏糧更多。”
“何況明朝的封疆大吏,他們為保持祿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倭,都怕擔責。你只要不攻破城池,殺戮朝廷命官,縱然你到處攻破山寨,聲勢日大,百姓歸順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還會裝聾賣啞,不肯上報朝廷。”
“倘若他們上報朝廷,崇禎就要發急,動了脾氣,一道一道上諭飛來,限期他們‘剿滅’,也不管兵在哪里,餉在哪里。到期不能‘剿滅’,反而如火燎原,他們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輕則降級、削職,重則下獄、砍頭。所以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學能了,抱著一個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能夠保一天祿位就保一天。”
牛金星這才撫須含笑道:“確實如此,所以元帥縱橫寶豐、魯山、郟縣三地時,也是只拔山寨、不攻縣城,盡量不引起官軍的注意力。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闖軍的兵力大為增長,已不懼河南官軍,元帥這才連續攻破永寧和宜陽兩座縣城。”
牛金星通常稱李自成為元帥或闖王,他自然不用具備著濃厚土匪氣的“掌盤子”稱呼。這時候李自成縱橫于闖王高迎祥曾經長期活動的豫西南一帶,雖然沒有直接打出闖王的旗號來,但已有許多饑民將闖將與闖王的稱號混淆,李自成闖王名號因此漸漸響徹天下。
李自成自己雖然沒有使用闖王的名號,但新加入闖軍的河南本地人,甚至闖軍本身不少老兄弟,也都開始用闖王的名號稱呼李自成了。
他終于將這趟來熊耳山的目的說明,大聲說道:“小將軍!如今熊耳山和伏牛山都在我方的掌握之下,一旦有事,則大可退入山中休整兵馬。我已建議闖王,沖馳豫中、豫東,破洛陽、陷福藩,取王府累億金錢養兵賑饑,爭衡中原。”
“我早年在洛陽讀書求學,在當地認識不少人物,對洛陽地理情勢也很了解。這趟來前,我已為闖王做好了攻破洛陽的全盤計劃。福王朱常詢非一般藩封親王可比,他是萬歷皇帝的愛子、是崇禎皇帝的親叔父,福藩陷落,必使得天下震動、人心瓦解。河洛百姓也將為此拍手稱快,益信闖軍真乃湯武之師。義旗所指,必然望風響應,簞食壺漿相迎。”
李來亨知道牛金星這趟來得勝寨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要他盡出熊耳山、伏牛山兩山之兵,響應李自成進攻洛陽的部署。
但李來亨卻不想太過于鋒芒畢露,使得自己在闖營中過于鶴立雞群。其實以兵力來論,李來亨、高一功、白旺直接掌握的精干戰兵已有一千五百人之多,其他半耕半戰的民兵輔兵,若全力征發,就和牛金星猜測的一樣,還有四五千之譜。
而李來亨若在征發伏牛山和熊耳山中,各家山寨的寨兵,讓每家都出些寨兵從征,總兵力達到七八千人,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這樣的動員必然是傷筋動骨,也將極大破壞李來亨對兩山地區的統治基礎。
所以他聽過牛金星的話后,心想李自成對攻破洛陽,必有成竹在胸,便決定加上民兵寨兵,出動個一兩千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