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隨面皮由青轉紅,堪比身上紅袍,還未答話,他身后一人忽道:“主公,御風請戰,為亡弟報仇!”說話之人身著雪白蟬衣,腰束鮮紅緙絲腰帶,刀鋒般狹長的臉上冷漠傲然,刀鋒般狹長的眼盯在言眺的臉上,手中緊握一柄狹長的刀,刀鞘扁細,似乎鞘中刀只有刀鋒沒有刀背。
難道此人是劉涇或楊運手下,與我有殺弟之仇?可是除了劉涇和楊運,我還殺過誰?
言眺已道:“你是何人?和我有什么仇?”
蟬衣人踏前一步,將手中刀握得更緊,狹長的眉眼豎起:“我弟為楊運帳下賀披云,你刺殺楊運后,他自殺殉主。”
原來如此,果然這筆帳應該算到我頭上。
言眺哼了一聲,道:“你們兄弟本來分侍兩主,他即便不死,難道日后你們不會手足相殘么?”賀御風冷聲道:“我殺他可以,他殺我也可以,若是別人殺了他,卻不可以。”
趙儲芫一拍桌案,沉聲道:“趙某有言在先,今日相聚,只為會飲賞景,不動兵戈。誰若相違,休怪趙某無禮!”
他身后謝無常按劍而出,瞪著賀御風,眼見賀御風若出手,他即刻也會出手阻攔。
郭隨看了看謝無常,微一猶豫,舉手示意賀御風退下:“今日既是趙公做東,我等便暫從趙公之意。
左首案上朱襲本來一言不發,此際忽然起身,緩步走到言眺面前,仔細打量一番,忽然道:“你不是林三郎。”語調平靜,語氣卻不容置疑。我心下一驚,他已向我看來,道:“三郎既已到此,何必藏頭縮尾?”
我心知無法再隱瞞,伸手取下□□,道:“林睿意失禮,請恕罪。他是我義弟言眺,因擔心我有失,故冒名頂替。”郭隨與趙儲芫俱瞠目結舌,看看我,又看看言眺。
言眺站起身來,剝下□□,不解道:“好你個老兒!我自問這兩張□□做得巧奪天工,任誰也看不出來,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襲看了一眼言眺手中的面具,道:“你便是華山頂上以暗器射殺劉涇的劍嶺言眺?好一只千變萬化如意妙手!這面具的確巧奪天工,與真者無二。只是,面具雖不會說話,人卻會說話。”
他向我微微一笑:“三郎目燦燦若巖下電,與眾有別。更何況神與靈,氣與質,又豈是區區一張□□所能掩蓋的?你一進帳,我便已懷疑你才是真的林三郎。”他頓一頓,接道:“再者,適才言君發怒之際,雙耳通紅,面色卻是不變,不符常理,顯見不是真面目。”
好厲害的人物,好厲害的眼光!恐怕來日他也是我的勁敵之一。
趙儲芫苦笑道:“朱公真是目有神光。我與郭公都白長了一雙眼睛!”
我再次告罪,眾人重新入座,一旁童子篩酒上來。趙儲芫舉杯邀飲,三杯過后,道: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漢而始,這錦繡天下,便唯能者得之。”
眾人點頭,郭隨道:“不錯,前朝也是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趙儲芫忽然一嘆:“前朝烈帝蕭攘以三十四勇士開國,立國后南平袤狄,北逐夏夷,內外俱安,何等英雄了得!只可惜子孫無能,好好地硬將這大好江山斷送。”
郭隨哈哈大笑道:“若非如此,怎輪得到你我來角逐這花花天下?”
朱襲正色道:“朱某欽佩蕭攘者,在于其并非一介武夫。他上馬可安天下,下馬即可作弦歌,音律之才,也是世間佼佼。”
我點首道:“的確,蕭氏一族都擅弦樂,尤其烈帝所作‘鎧上明光曲’,足以稱得上是傳世之作。”
趙儲芫一擊掌,他身后一位美人執箜篌而出。趙儲芫道:“既已說到‘鎧上明光曲’,少不得要請各位再聽一遍,以助酒興。恰好我身邊有這位于美人,善彈箜篌,請諸君賜教。”
那美人也不行禮,跪于席中,垂首緩緩撥奏箜篌,顯得技藝嫻熟。我雖不擅音律,也隱隱感受到將士身著鎧甲,趁著明皎月光夜行奮進,誓要斬盡敵首的慷慨之氣。
一曲終了,我身后的言眺忽道:“‘鎧上明光曲’最重鏗鏘慷慨之氣,須得有金石氣的樂器才能盡顯其風貌,箜篌不行。今天這里沒有銅鐘大呂,我便用隨身攜帶的鐵琵琶彈奏一番,總比箜篌的靡靡之音要好。”
說罷,不待我答話便已走到席中,盤腿坐下。
他取下背上鐵琵琶,略作調試,也不理一旁的于美人,就自顧彈奏起來。
我認識言眺雖久,卻從未聽他彈奏過樂器。適才于美人所彈箜篌,已令我深覺技藝精湛,但此時聽言眺一彈,顯然技藝更在于美人之上,令人耳目一新。鐵琵琶的鏗鏘之聲,比起箜篌來,更增陽剛威猛,正是諸軍熱血沸騰,殺向敵兵之意。
一曲終了,眾皆鼓掌。朱襲贊道:“言君此技,果然更勝一籌!”
言眺微微一曬:“這算得了什么?我還有更拿手的,還在后頭。”
郭隨奇道:“還有什么?”
我心下了然,知道他是要顯示下毒之術,好震懾眾人,意在警告。
果然言眺向于美人一笑道:“借娘子簪花一用。”于美人微紅了臉,取下發上紅花遞于言眺。言眺拈花于手,輕輕轉動,舉向唇邊,輕吹一口氣。須臾,紅花委頓干枯,由灰化黑,花瓣紛紛掉落。
眾皆瞠目。只有我和謝無常才知道,玄妙并不在他吹的這一口氣中,而在他的手上。朱襲率先鼓掌道:“真出神入化!”
趙儲芫卻正色道:“你會用毒,趙某帳下也有擅毒之人,未必不如你。”
我和朱襲,郭隨都向他身后之人看去,只有謝無常我認識,其他兩人一面白,一面赤,似乎從未聽過,不知是哪個擅毒。
言眺卻向于美人道:“看不出娘子形容美好,還有此等手段。”我心下一驚。郭隨也驚道:“難道竟是這位娘子?”
于美人嫣然一笑:“言君也是形容美好,卻有此等手段。”
朱襲不解道:“言君先前想必未曾見過于美人,又是如何得知她擅毒的?”
言眺笑道:“這個簡單,我嗅到她身上有□□味。”
郭隨鼻子用力吸氣,茫然道:“為何我聞不到?”
朱襲再三嗟嘆。趙儲芫道:“想必諸君都知悉昔日氓山高緒反,大將霍威率軍平叛,太子芒為監軍之事?”郭隨忙道:“這個誰人不知?那大將霍威早暗通高緒,半路將太子芒誘入絕谷錘殺,前朝便是亡于此。”
趙儲芫又道:“太子芒深得民心,那大軍雖奉霍威為帥,此事外泄之后,卻也有兵將不服,鬧起事來,壓制不住,大軍四分五裂,霍威本欲除去太子芒后便返攻京師,至此不得不打消此念,改赴氓山。待他最后到得氓山,三十萬人只剩下十萬。”他微微一笑,向著朱襲道:“朱君手下,便有這霍威大軍中的五、六萬人,是也不是?”
朱襲道:“不錯!我正是借此而起事的。”
趙儲芫道:“這些各位都已知曉。各位不知的是,那霍威妄圖獨霸天下,又豈會甘心與高緒共分一杯羹?他早已秘密尋得一位下毒高手,悉心調制□□。高緒雖也是小心謹慎之人,那高手卻以無色無嗅之□□,終將高緒毒殺,且令尸身毫無異狀,世人都只道高緒乃是暴病而亡。”
言眺點頭道:“無色無嗅的□□不難調制,但凡是□□,皆損血脈或腑臟,血脈腑臟既損,必現于容色,或流于氣味。要令中毒之人的尸身毫無異狀,不發惡臭,確實不容易,這位下毒之人,果然高明。”
于美人嬌笑道:“言君過獎了。”
相信不止我一人在心里一寒。
朱襲道:“蕭芒既薨,舉國震驚,民皆號哭于道。其后霍威雖領高緒軍,合兵二十二萬,欲回攻京師。但臨江王蕭芳蘼已調動勤王之師,兩路合攻霍威,雖不勝,卻也牽制住霍威。”
郭隨道:“霍威先機已失。他若先不殺蕭芒,出其不意返攻建康,建康早就被他攻下了。”
朱襲搖首,道:“不對。蕭芒若不死,民心所向,五萬人也可守住京師,蕭芒一亡,軍民喪失斗志,就算五十萬人也守不住。我若是霍威,還是要先殺蕭芒,以喪軍民之志,以絕天下之望。”
林某也覺朱公之言有理。
趙儲芫嘆道:“可惜奢帝又做愚蠢之舉!蕭芒生前,讒臣惑主,奢帝對太子未必不懷嫉恨之心,蕭芒一死,他卻又心疼愛子慘死,殺保舉霍威為將及蕭芒為監軍者凡一十四人,不及立儲,便要御駕親征。”
郭隨笑道:“倒不是不及立儲,實是兩派紛爭不下,蕭望自己也不知道該立二子還是三子。”
朱襲道:“天下已亂,皇儲立與不立,實已無多大干系。”
我點一點頭,趙儲芫又道:“都說得金弦弓者得天下,落在蕭氏手里,卻實在是催命符。”
郭隨眼珠一轉,突道:“好在今日各位里并沒有姓蕭的。”
朱襲淡淡一笑,道:“郭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明明已在三郎之手,如何能說今日各位?”
郭隨哈哈一笑,并不答話。
我未及答話,言眺已在我身后冷笑道:“不錯,眼下金弦弓是在我三哥手中,你若有本事,盡管來搶,搶到了便是你的。”
郭隨身后賀御風踏前一步,但聽趙儲芫身后謝無常冷哼一聲。兩人冷冷互視一眼,如寒風吹上冰湖。
趙儲芫恍如未見,舉杯祝酒道:“今日遍邀各位前來,并非為了金弦弓一事。傳言只是傳言,當不得真,趙某從來也不信這些,這天下,還是要靠自己打才能坐穩,各位說是也不是?”
郭隨搖頭道:“非也!非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金弦弓來歷縹緲,豈非正是天意?”
朱襲淡淡一笑道:“若是沒有金弦弓,三郎恐怕不能如此輕易收服劉涇的大軍,也不能令楊運的親隨降服于你吧?”
言眺怒道:“劉涇殘暴兇狠,楊運是個短命鬼,即便沒有金弦弓,我三哥想要收服此二人的大軍也不是難事!”
我心知此言夸大,且必惹耿無思不快,轉首瞪他一眼,向眾人道:“林某機緣巧合,得了金弦弓,卻也知珍惜黎庶,輕易不挑戰事。我早向楊運許諾,必殺霍威為蕭芒報仇,除此不輕動兵戈。此后但看天意如何,若是再由我手中失了此弓,那也是無話可說。”趙儲芫若真有結盟之心,倒不如先由我來起頭,以贏得趙儲芫贊賞,減去幾分敵對之意,免得因了金弦弓而成為三方矛頭之所向。
趙儲芫果然大笑,道:“三郎說出了趙某心中所想!”登時舉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嘆道:“今日在座諸位,其實并無深仇大恨,本無必要互相殘殺,不過是亂世之中分得一杯羹而已,也是自保之意。”
郭隨冷笑道:“趙公說的雖是,怎奈人人都有貪心,總有嫌城池不夠大,兵甲不夠多的一天。到那時,誰能擔保自己不出手?恐怕是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了!趙公今日若想結盟抗霍,可就恕老夫難以從命了!也免得他日毀約難看。”
朱襲也沉吟道:“人活于世,難免隨時勢而轉,何況蛟龍必有凌云之志,豈能困于淺灘?”看向我,微微一笑道:“三郎不也說要‘秉始皇之遺志,一統華夏’么?”
看來我不該將這句話寫在檄文里,如今倒全面樹敵了。
趙儲芫并不以為意,點頭道:“不錯,蛟龍必有凌云之志!盟約若是淪為困境,想必到時也無人愿守,既如此,盟約不立也罷。然趙某今日遍邀諸位至此,卻想與諸位約法三章。一來,以免殺戮過重,有違天和;二來,漢家天下,自歸漢家人之手,不可落入他族手中。”
郭隨松了一口氣,哈哈笑道:“只要不立攻守盟約,約法幾章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