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侯,平西侯。
姬老六對鄭凡封侯這事,不感到意外,甚至對“平西”兩個字,也不覺得意外。
老大是安東侯,對照東南西北四個侯爺號,是同一等次,問題在于老大不能指向“西”。
因為大燕的西邊,是荒漠,是蠻族的地盤。
姬老六清楚,自家父皇對蠻族雖說一向極為強硬,但那是一種政治姿態。
在這種強硬姿態之下,并不影響大哥娶蠻族公主且生了帶有蠻族血統的皇子。
自家父皇和老蠻王之間,其實是有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燕想向東擴張,凌駕于舊有的東方四國之上,承大夏之社稷,再造諸夏之一統;
蠻族王庭需要時間去整合荒漠各部,重塑王庭的榮光和威嚴;
大家都有各自需要忙的事情去做,所以自然而然地可以達成外部的一種默契,兩大族群之間,都以一種極為經驗老道地方式去刻意營造出一邊“劍拔弩張”為安撫國內一邊“蜜里調油”安撫對方的氛圍。
但如果將“西”這個字號封給老大,其實就是對這種默契的破壞。
老大已經娶了蠻族公主,完全被隔絕出大位繼承序列,承侯爵掌兵,看似實權在握,但深層里已經是將其剔除了皇子待遇。
按道理來講,老大犯了再大的錯,只要不造反,新皇登基時,恢復王爵是必然的,皇帝不管是誰,都是他的弟弟。
兄友弟恭,必然是要走的一個流程。
然后,老大的子嗣就能從一個較高的爵位,哪怕混吃等死,也能混好多代。
很多人一輩子奮斗,不就是為了這個么?
古往今來,多少皇族參與謀反,真正目的在大寶的,只占少部分,絕大部分為的,還是那一個“世襲罔替”。
但老大既然受封侯爵,其實就是異姓待遇和差事了,封王…除非老大以后能立下不遜鎮北靖南的功勛,否則根本沒這個可能。
可以說,父皇是為了大局著想,完全犧牲了老大,甚至是犧牲了老大這一脈。
在這一基礎上,再給老大封號上加上“西”這個字,有心人無心人都能馬上想到西邊的荒漠。
一來容易刺激到荒漠蠻族的神經,
老蠻王據說也快不行了,蠻族小王子說不得還帶一些年輕氣盛,老蠻王可能不在意這些事,但人小王子,可能會因此覺得受到莫大屈辱。
自己最心疼的妹子嫁入了你姬家,
怎么著,
你姬家還想著用我妹夫來打我蠻族?
二來,也容易對老大逼迫過甚,弄出逆反心里,因為,這也實在是太拿人當工具了。
也正是因為老大不能沾“西”這個封號,
所以使得坐鎮晉東,北拒野人南遏楚人最為適合“安東侯”,最起碼,人家確實在東邊的鄭伯爺,不得已之下,只剩下“西”這個封號。
反正打亂了方位就打亂了方位吧,東南西北,預示四方,并非指的是特定的方位。
平西侯,
平西侯,
日后再得恩寵,
要么從龍,要么安撫,
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那也就是…
平西王。
姬老六心里,在咀嚼著這三個字。
其實,有件事,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經發現了,但卻一直沒往那邊去想。
或是難得遇到一個可以聊到一起的,
或是難得碰上這樣一個妙人,
或是他覺得自己是世間絕頂聰明怕孤單寂寞冷,
更或者是,
他很享受這種過程,而刻意地忽略掉未來可能出現的結果。
那就是,
自己和鄭凡的關系。
鄭凡在虎頭城,在翠柳堡時,他幫忙在兵部運作,讓鄭凡得以從北封郡脫身到銀浪郡,趕上了下一階段大燕的對乾戰事,同時,前期的戰馬、甲胄,都是高配中的高配。
鄭伯爺能幾次三番地提兵南下,對著乾人放風箏,也是因為他的軍配太高的緣故,一人雙馬甚至是三馬,機動性上,乾人怎么比?
但自攻乾之后,
甚至是在攻乾之前,
鄭凡就已經上了靖南王的船了。
姬老六有時候也會去想,為什么靖南王會如此看重當初還只是小小守備的鄭凡?
并非想不到理由,
而是理由太多了。
能力,
性格上,
鄭凡都無可挑剔,
否則當初也不可能在鎮北侯府打動了自己。
只能說,
時也命也吧。
自那之后,
自己名義上和鄭凡依舊是親密無間的戰友關系,
但鄭凡的駐地越來越遠,參與戰事的級別也越來越高,
說好聽點,
鄭凡是依舊需要他的資助,
但說難聽點,
自己其實是硬趕著趟地去送錢送糧送人才。
鄭凡對自己的需求,在越來越低,
而自己對鄭凡的需求,則在越來越高。
這是必不可免的一種變化,政治上的資助和扶持,向來也是這種流程。
當資助的那一方翅膀越來越硬之后,你必不可免地需要改變自己對其態度。
所謂的門下走狗,
不合適了;
更無奈的是,你已經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和心血,要想自己之前的付出不至于完全浪費和落空,你還得哄著他,順著他,從著他。
欠一百兩銀子的,是孫子;
欠一萬兩銀子的,那就是大爺,錢莊得擔心你吃得好睡得好不?
出了后園,
坐上馬車。
姬老六心里還是有些渾渾噩噩的。
好在,他是個聰明人,一個連鄭伯爺都不得不承認的聰明人。
他當年能夠說出:如果不是父皇拉偏架,哥幾個,哪個夠我干的?
這不是自夸,這是事實。
他的對手向來不是兄弟們,而是他的父皇,一個年紀越大,身體越差,對權力的掌控欲就越強的皇帝。
偏偏這個皇帝,還真的是英明神武得很。
姬老六拿出鼻煙壺,吸了一口,讓自己有些焦躁不安的心緒安穩下來。
其實,再復雜的事情,抓住其本質后,往往會變得很簡單。
他需要鄭凡么?
毋庸置疑,是需要的。
一個冉冉升起的新星,
已經無法用“新星”兩個字去形容他了,
現在,他已經有了上牌桌的資格。
因為戰爭,因為來自靖南王的提攜,因為他自己眾所周知也都服氣的能力,
已經有了自己的籌碼,可以有資格去下注了。
這種封疆侯爺,
皇子,需要拉攏;
日后的新君,也必須要對其進行拉攏。
在姬老六看來,朝堂其實和商行很相似,商行也有著各個財東,東家,其實是財東們推舉出來管事兒的。
現在,鄭凡已經成了一個新進入圈子的財東,你已經無法忽視他了。
那么,
如何拉攏?
拉攏人的手段,無非兩樣。
一利益,二情誼;
曉之以情動之以利,看似極為高明,但往往兩手抓的人,都會自以為聰明,到最后,根本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鄭凡,
是個很純粹的人。
這一點,
姬老六很清楚。
所以,
他必須要以更為純粹地方式去對待鄭凡,
利,不去談了;
得接著續。
談情時,
不能將利放在臺面上,
做朋友,
做兄弟,
大家就都敞亮點。
這是他父皇教給他的;
曾經的鎮北,現如今的靖南,其實都有顛覆朝野的軍事實力,但自己的父皇卻依舊給予他們最大程度地信任。
不收權,實則為大收權;
帝王之術,本質就是冒險,而非商行里你好我好大家好,互相商量著事兒,和和氣氣地把事兒給辦了。
上述情況,是會出問題的。
以密諜司監控百官,朝野拉攏兩派互相制衡,收攏人心,打壓新潮,這是人們所熱衷卻又絕不是真的帝王之術。
因為換層皮,你會發現這和碼頭力夫幫派里的頭目馭下的手段,極為相似。
姬老六伸手,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拿出紙,
又拿起筆,
寫了一封信,
很短,
就倆字:
“幫我。”
然后,
姬老六將上面倆字劃掉,
改成:
“幫我,兄弟。”
想了想,
姬老六又將這一行給劃掉,
“幫幫弟弟我。”
猶豫了一下,
又劃掉了,
寫了寫,
劃了劃,
到最后,
姬老六最后寫下了倆字:
“畜生,幫我!”
然后,
落款————賤人。
回到王府,
先去看了自己懷孕的王妃何思思,
再去看了側妃苓香,
最后,
又去和自己的兒子傳業玩了一會兒積木。
這之后,
姬老六就坐進自己的書房。
書房里頭,
候著兩個人。
一個人,個頭矮小,長相顯老,腰間掛著一個算盤和一只毛筆;
另一個人,個頭很高,身材瘦削,男子,卻顯得很嫵媚。
前者,
是燕京城外碼頭的老大,背地里,是四皇子的關系。
鄧家沒倒臺時,四皇子的勢力,其實很大,軍中衍生出來的很多生意,大多和打砸搶有關系,本質上就是看誰的拳頭大。
碼頭那片,就是得靠狠勁才能保下來的地盤。
鄧家因為第一次望江之戰的失敗,倒臺,碼頭這塊,得到了清算,但因為四皇子四處奔走的原因,最終還是得以保全。
可能,
在老四看來,這是他這個皇子最后的余蔭。
但實則,
是因為這處,本就不是鄧家也不是他姬老四的產業了。
銀子,
給他,
老四想充實和編練京營,
也從這里給他;
一些情報,
也給他;
但本質上,這是他姬老六的地盤,不過是假借他老四的名義,落在那兒。
江湖爭斗,還講究個可笑義氣;
但朝堂上,可不時興這個;
和平共處是建立在我吃不下你的基礎上,
他老四之所以能夠在鄧家垮臺后,保留住一些基本盤,并不是因為他四皇子還有什么情面在,純粹是因為有人想借用他的皮。
瘦高個是一個屋內人,但不是姬老六屋內的,而是內庫的一個管事。
朝廷的財政分為兩個部門,
一個是國庫,理論上由戶部管轄;
一個是內庫,這就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庫。
不過內庫和國庫,其實也沒那么涇渭分明。
國庫沒錢了,內庫肯定得出,只要一個皇帝,他腦子沒什么太大問題,就不可能死守著自己的內庫不撒手坐視國庫跑耗子。
身為戶部實際上的管事人,姬老六對內庫的情況,也算是一清二楚,他父皇不好享受,于國事上一直為公,所以,內庫的規模和流水,一直被壓縮得很低。
但姬老六以己度自家老子,
哪怕沒什么證據也能夠猜出自己父皇肯定還有后手,
這后手不是因為貪婪,
而是作為帝王的一種必須有的手段。
否則,
密諜司之外那個由陸冰負責的隱藏衙門到底是怎么運作的?
再雄才大略的帝王,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讓自己一直處于“凈身出戶”的狀態。
矮個子稟報道:
“殿下,這陣子碼頭上來了一些船,隱蔽得極好,但應該是從三石郡運來的兵甲。”
三石鄧家是敗了,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現如今,
老四好不容易有個實權差事,
鄧家肯定會不遺余力地去支持。
三石郡,是鄧家的基本盤,在那里,鄧家還是殘留著一些影響的。
運送兵甲器械,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兒,畢竟大燕現在這個情況,哪里來的真正的兵馬糧草軍械充足給他老四練新軍?
自己這邊一毛不拔,太子那邊倒是下旨撥了一些款子,但至多也就維持一個花花架子。
老四想要搞點“真金白銀”,想要練出一支兵馬來,肯定得砸血本,將三石鄧家最后一些精華人才、底蘊都掏空出來砸到這支京營上,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可問題是,
姬老六是個擅長玩陰謀的人,
所以他看事情的視角,
也往往喜歡走陰謀論的方向。
“殿下,內庫最近走了一批貨。”
“去哪兒?”
“不知。”
姬老六點點頭,道:
“你們下去吧。”
“是,殿下。”
“是,殿下。”
一高一矮下去了。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張公公端著茶水走了進來,放在了姬老六的面前。
“主子,信和先前的手稿,奴才已經吩咐人向東邊送去了。”
姬成玦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主子,看樣子,是不是要出事兒了?”
帝王垂暮,自是多事之秋。
尤其是現在外戰眼瞅著就要結束,
沒了外部威脅來統一內部,
內部,
就必然開始“龍爭虎斗”。
“應該……是吧。”
姬成玦微微頷首。
“主子,越是拖下去,越是對咱們不利啊。”
無論如何,
太子都是東宮之主,國之儲君,國本所在。
如果一切風平浪靜下去,
待得離鐘響起,
太子繼位,
天命所歸,
再想干什么,就難了。
“不急,不急。”
姬老六伸手輕輕擺了擺,
“張伴伴,你覺得咱們時間緊了,我估摸著,那位李英蓮李伴伴,可能也在對我那二哥說著一樣的話。
我踩一腳,父皇再拉一把,我再踩一腳,父皇再拉一把;
沒父皇拉偏架,
他早被我拽下來了,
根子不扎實,
心里就虛。
咱們在這里怕萬一父皇駕崩,他名正言順;
對面,
可能也在擔心父皇駕崩前,
咱們會如何行魚死網破之舉。
越是到這兒了,
就越是要沉住氣。
父皇,是個明君,是個好皇帝,我相信父皇不會犯絕大多數皇帝晚年會犯的那種錯誤。
以前,
我還看得不是很真切,
現在,
隨著楚國那邊眼瞅著就要結束戰事了,
下面的,
也就能回到正軌了。”
“主子,奴才愚鈍,何為正軌?”
“正軌?”
姬老六又喝了口茶,
“先吩咐下去,咱們的人,沒露面的,就都不要露面,露面的,也不準有一絲一毫地輕舉妄動。
現在,就是等,等東宮先沉不住氣。
我不怕東宮,
但東宮上下,
肯定很怕我。
我與你說說正軌的事兒。
若是外頭戰事不息,
西邊荒漠蠻族,虎視眈眈;伐楚戰事,如入泥潭;乾國三邊,心存僥幸,妄圖火中取栗;
那樣的話,
那張龍椅的爭奪,
可就有意思了。
老四其實還是有機會的,在那種環境下。
我跟老二必然得斗上一番,
老二這些年,藏著的后手,培養的手下,咱們浸潤了不少,但咱們這里,估摸著也有不少老二那邊埋下的釘子;
老五在穎都還在修理河工,沒回來,但他在那兒,本就是一招無形妙棋,遠離燕京漩渦,待價而沽。
就是這小七,他也不是沒有機會。
總之,
外患迫在眉睫之下,
內憂,必然得以快刀斬亂麻之勢解決,
說不得,
到最后我得和老二捏著鼻子各退一步,
讓小七上來當個調和。
別覺得不可思議,
這沒什么不可能的,
畢竟都姓姬。
現在,
一切步入正軌,
父皇就算是要走,也得將家里的賬冊給盤盤好。
到最后,
還是由父皇親自來仲裁。
民間分家,得請德高望重之宿老……”
“主子,您的意思是?”
姬老六點點頭,
“所以,先不要動手,再多的妙計,再多的暗諜,再多的未雨綢繆,再多的再多亂七八糟的林林總總……”
“呵。”
姬老六笑了笑,
“正如當年門閥家主們所想的那般,大燕,沒了他們,不成;他們,自認為手段高明,于朝堂于地方,都能說上話,也都能做上事。
其實,
他們之中,
真的不乏人杰。
沒用。”
姬老六長嘆一口氣,
將杯蓋在桌上輕輕一轉,
緩緩道:
“如果南北二王再次入京,和父皇坐在一起,定下接班人,張伴伴,你說,咱們這些年,再多的布置,又能算個屁?”
仰起頭,
姬老六有些神傷道:
“什么叫帝王心術,什么叫帝王手段,不是家長里短,也不是和和氣氣,更不是拉一派打一派,按下這邊拔那邊;
帝王之術在于平衡,
狗屁,
說出這種話的,
真跟農夫覺得父皇一天能吃幾十個油餅子那般的幼稚。
帝王之術的根本在于,
身為帝王,
能掀桌子。”
“要什么防范,要什么布置,要什么安排,就是我跟老二,互相斗得天花亂墜……
南北二王的王旗,
往后園門口一插,
我跟老二就都得跪到后園門口去,
聆聽圣諭。”
姬老六忽然一翻白眼,
學著自己那位姓鄭的兄弟曾說過的那句話:
“嘁,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