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一年夏之時節,雖說太陽已落至月輪山西一側,但天光卻只是稍許暗淡。
也許是天色未晚,山腳下的南坪村村民并未早早地闔戶就寢,倒是三三兩兩地閑坐在屋前,享受著從山谷中吹送而來的清涼山風。
南坪村不過一山間小村落,在這傍晚乘涼之時,村民不免便會談論起村里近來誰家又有了哪些可供議論之事。
“唉,拾娘卻是苦命,怎就失足落了水…”
河岸邊,老嫗一邊縫制著手里的布鞋,一邊看著靜謐流淌著的南坪灣河水,嘆了口氣,低聲呢喃起村里李家拾娘失足落水溺亡的事來。
這邊老嫗甫一開口,坐在她身側的婦人聞言便立時接了話。
“可不是嘛,前兩日在我那吃了幾塊糍粑還癡癡地笑呢,卻沒曾想這就去了!早知…早知…”
婦人一邊說著,一邊還擺著手比劃著,像是那拾娘就站在她身旁一般。
“呵,要我說啊,攤上這么一對爹娘,還不如這失足落水來的解脫呢…”
說這話的乃是婦人的丈夫,坐在屋檐下,端著個小酒杯不時地小嘬一口,口中還念念有詞,配合著左手來回比劃,倒是在哼著小曲兒。
“嘿,李二那小子啊,自家娃娃還在靈堂擺著呢,今個兒就又去賭了!連他自個兒婆娘去了老王家都不在乎,嘖嘖嘖!”
“去去去,你個糟老頭子怎么滴,也想去勾搭那騷蹄子???”婦人一聽自家漢子所言,立時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咪,瞪了一眼他,語氣不善。
這一著,倒是嚇得那漢子訕訕一笑,趕緊擺了擺手,連聲道著“不敢不敢”。
“這么說就留著拾娘尸首孤零零的躺那兒了?”倒是另一旁的老嫗聞言卻是一揪胸口,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心疼的,語氣顫抖著說道,“哎喲…我這心吶,這世間怎會有這般狠心的爹娘!”
“唉,嬸子消消氣,不還有三郎嘛…”婦人眼見著老嫗心氣不順的模樣,心下一慌,也擔心老嫗因此一時氣倒,便跑到其身后,按著老嫗的后背,輕輕撫摸著給老嫗順了順氣。
“就那個病懨懨的書呆子?哼…”老嫗冷哼一聲,雖是不再言語,也多少表明不太喜好婦人口中的那個李家三郎。
河岸邊,又一陣山風吹拂而過,南坪灣河水便微微蕩漾起層層波紋,“嘩嘩”,在這河水拍打河岸聲中,老嫗和婦人的對話斷斷續續。
蘇靖趴在河床上,鐵青色的面容上,一縷縷黑氣不時地一閃而過。
河岸上老嫗等人的閑談,蘇靖隔著河水,倒也聽得不差,不禁面色一滯,腦中陡然閃過一襲紅衣的小女孩身影。
“拾娘,拾娘…是那丫頭吧…”
蘇靖是一名鬼,按照他生前的記憶,鬼能蘇醒神志多半是吸食了一縷先天元氣,而這先天元氣往往也只有人身上才有。
也就是說,他能蘇醒大抵也是因為在他神志未醒之時吸食了一縷先天元氣。
蘇靖懷疑的對象正是他蘇醒之時第一眼所見到的那個小女孩,看上去似乎只有六七歲左右,穿著一身紅衣。
“抱歉…”
蘇靖低下頭,攤開雙手,來回審視著掌心,半晌,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了一眼岸邊看不真切的兩個人影,“不管怎樣…我都會想辦法償還的。”
“叮鈴—”
就在這時,一聲鈴聲陡然傳入耳中,蘇靖眼神一凝,立刻抬眼順著鈴聲望去。
“哎喲,誰啊你沒長…”
河岸邊,老嫗和婦人轉過身,望向內側,同時耳畔忽然傳來另一個尖叫聲,卻是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蘇靖眉頭一皺,起身游向水面,霎時,一股燥熱由外而內迎面襲來。強忍著不適,抬頭再望,視線卻仍舊被河岸阻隔。
側耳細細聆聽,“噠—”“噠—”“噠—”,只聽見一聲聲斷斷續續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呸!真是晦氣!”
隨著腳步聲逐漸細不可聞,這時又是一聲嘀咕,語調尖銳而又刻薄。
“剛剛離開那人應該就是他了吧,可惜…”未能看到身影,蘇靖有些懊惱地搖了搖頭,重新沉下河底。
“二娘又何必和那個怪人置氣啊,氣壞了身子,可要讓某些人啊…心疼了不是。”岸邊老婦人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漢子身旁,雙手叉腰,開口道。
聽了這話,倒是岸邊的老嫗先開了口,語氣有些唏噓的強調道:“那是你三叔。”
“切,就那個窮酸挫?”刻薄的語氣中帶著不屑的嗤笑了一聲,忽然又話聲一頓,音調一轉,嗓音中帶上些許嬌柔,便聽到,“哎喲~這不是小五嘛~”
循聲望去,這時,岸邊又走來一男子,約莫身高七尺,容貌偉岸。蘇靖遠遠打量兩眼,依稀有股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見過此人。
“怎么最近都不見你到我家去坐坐了?拾娘前不久還念叨你呢,可惜啊…”
聲音尖細,帶著點嗔怪,惹得另一旁的婦人翻了翻白眼,細不可聞的冷哼一聲,便轉過臉,瞪了一眼自家漢子。
岸邊,名為小五的男子卻是不以為意,提了提手上的山雞,便開口回答道:“二嬸,這不正要去嘛!”
一聽聲音,蘇靖陡然回憶起那一日蘇醒之時跳入水中救走拾娘的身影,心下若有所思,大概猜測小五應當便是那人。
“拾娘生前說想吃燒雞,我今天進山特意獵了一只山雞,待會就給拾娘擺上…”
小五這邊話音未落,就聽一連串嬉笑,而后就聽那尖細聲音開口道:“哎呀呀,怪不得拾娘啊最喜歡小五了,老是五哥、五哥的叫。”
說罷,便見一名身罩青綠褙子的婦人扭著腰肢,踱步走到小五身前。
那小五本能朝后一讓,卻是被那女子一把抓住手臂,便聽其嬉笑道:“來來來,還不快和嬸子回去!”
說著,那女子接過山雞,轉身扭著身子,便領著小五一步一步緩緩離了視線。
“小五那孩子,倒是有心啊…”過了片刻,河岸邊,那老嫗嘆了口氣,“反倒是這做娘的…唉…”
話未說盡,但語氣中多半還是不喜。
一旁的婦人聞言,立刻接了話,“哼,可不是嘛,就那騷蹄子…”
嘀嘀咕咕了數句,只聽清了前半句,后面說了什么蘇靖也沒聽清,隨后便見那婦人這時轉過臉,臉色不善的盯住身旁的漢子。
“…你說剛剛是不是心疼了!”
婦人咬著牙,語氣陰沉,邊說著,邊伸出手,狠狠地一擰漢子的腰肋,便聽那漢子一聲慘叫。
“干啥干啥!疼疼疼…疼!”
“你還真疼了啊!”
“哎哎哎…不疼!不疼!”
“疼不疼!”
“…”
之后那些家長里短的瑣碎小事,蘇靖倒是不感興趣,當即沉入河底,細細思索方才所得的些許信息。
其中,關于鈴聲一事,岸上那婦人口中的怪人有些嫌疑。
“即便不是正主,那也至少與其有關。”
“可惜沒見到人影,不知其外貌長相,好在還是有些線索的。”轉念,又想到方才岸邊突兀的一聲鈴聲,心下這時升起一絲疑慮,“當時的距離…不知他有沒有發現我?”
蘇靖陡然一驚:“莫非…是他有意為之?”
這念頭一生,他不禁眉頭微蹙,抬起手,以大拇指抵住眉心,細細揉動。
“倘若真是如此,那方才一聲鈴聲是什么意思?警告,或是引誘?”
思索片刻,他抬眼望向水面,只見水面上一片漆黑,卻是不知不覺間太陽已落進了群山之間。
蘇靖起身上浮到水面處,伸出右手,小心地探到南坪灣河面之上。
片刻,只覺稍許燥熱,他心下大定,遂而縱身一躍,便飛出南坪灣,落在岸邊河堤上。
抬眼環顧一圈四周,只見身前不遠處,立著一座坐北朝南的茅屋小院。
蘇靖起步走向小院西側,入眼便是一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樹,于夜色之中伸展著茂盛的枝丫。
老樹下,一側是排列整齊的數畝水田,另一側則是一條通向村中的小土路。
再沿著小路往北,便是一排茅屋,都熄了燈,屋內一片漆黑。又側耳細聽,只能聽見些許呼吸聲。
“那家伙即便是修行者,在這夜間行動,也應當少不了點上燈火。”
這般想著,蘇靖抬眼望向不遠處一座尚未熄燈的茅屋,騰身一躍,落在門前。
幸好,在生前的記憶中,這個世界仙道昌盛,因而并沒有誕生神靈的存在,蘇靖倒也不用擔心此時會有什么門神、家神。
站在門外,便聽見屋內傳來低低的談話聲。
“大哥,那書生你也看到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銀啊!”
“二弟,我知你意思,只是…”
“這還猶豫什么,那書生剛走不過兩天,以他的腳力,我估摸著此時還能追上!只要干了這票,咱兄弟三人便是榮華富貴,何必在這受苦啊!”
“…這…三弟,你的意思呢?”
“俺也一樣!”
“…”
蘇靖搖了搖頭,此時他也反應過來屋內幾人多半是在圖謀不軌之事。雖然有些不恥,但他現在畢竟也只是一個鬼魂,管不了那么多的閑事。
當下他便轉過身,徑直飛出小院。
接下來,又轉悠了片刻,夜色漸深,原本還亮著的燈火也在這段時間內先后熄滅。
再次轉過一棵老樹,眼前便出現一座由兩間茅屋組成的小院。
正中間的大屋,房門大開,門上掛著白素,門下則擺放著一個已經熄滅了的火盆。
蘇靖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若有所思,遠遠地朝著堂內望去,只見正中間一方門板上平躺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首。
而尸首腳下,則擺放著一對白燭,隨著夜風,正搖曳著孱弱的火光。
這時,便見他縱身一躍,穿過竹條編織而成的籬笆,隨即腳步不停,朝著大屋正門又往前走了數步。
蘇靖忽然腳步一頓,停在大門外十來步的位置,臉上表情數變。
原本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他所犯下的錯,可到了這個時候,面對就在眼前的拾娘尸首,他反而有些猶疑。
算來,他已經活了兩世,也只有生前最后十二年,身為士兵而不得不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
但這其中,絕不包括任何一個女子和幼童。
他抬眼再一次望向門內中堂,只覺素白的絹布之下,蓋著的并非是一具尸首,而是一道鮮紅的罪證。
蘇靖雙拳緊握,強忍住心中想要逃離的念頭,久久凝視著屋內躺在門板上的嬌小尸首。
繁星點點的夜空之上,一輪半月緩緩西移,轉眼月上中梢。
“噠噠噠—”
就在這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隨即,“嘎吱—”,院門應聲推開。
蘇靖眉頭一皺,轉過身,側目望去,只見一名露著肩膀,僅穿了褻衣的女子,臉上帶著嬉笑,赤著腳跑進院中。
在其身后,快步跟著一人,卻是白日里坐在岸邊小酌的漢子,手里提著一件青綠褙子,和一雙粉色繡花鞋。
“你膽子可真大,就不怕你家那位發現么?”那女子一挑秀眉,捏著嗓音,語氣嬌柔地朝著漢子低聲嬉笑。
那漢子聞言嘿嘿一笑,伸出手一把將身前的女子摟進懷里,低頭湊到其耳邊,輕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婆娘一睡著就和死豬沒區別。哪像你,勾的人心癢癢!”
接著,那漢子一口咬住女子的耳垂,隨即便聽女子一聲嬌吟:“討厭~不要在這里嘛~”
“哈哈哈,就在這兒!”漢子眼冒精光,一臉急色的就要撕扯女子身上的衣物。
“才不要嘛~要是被別人看見了,我可無所謂,倒是你這死鬼…腰還疼不疼了?嘻嘻嘻…”說罷,女子腰身一扭,便從漢子懷中掙脫,快步跑到西側小屋下,拉開門,轉過身來,朝著漢子嬌媚一笑。
那漢子一臉淫笑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而后抬眼遠遠地望向小屋和女子,笑容陡然一滯,皺了皺眉,低聲問道:“柴房?這不是拾娘的屋子嗎?”
“那丫頭死都死了,現在正好空著。”女子不屑地撇了撇嘴,而后抬手脫下僅剩的褻衣,朝著漢子一勾眉毛。
見此,那漢子陡然眼神一亮,當即抬腳快步跑到門前,抱起女子,便邁進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