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朝堂內 貓老了抓不住老鼠,人老了分不清賢良。
趙匡義偶爾也會覺得自己老了,可是天子怎么能老呢?
他看著跪于文德殿下低頭揖拜、不茍言語的文武百官,他們朱衣梁冠,帶佩履靴場景似曾相識過。
不禁回想起多年前還是開封府尹的晉王,每日早朝也會站于這殿堂上恭禮朝拜,聽陛下閱折批奏、聽大臣們奉迎拍馬。
當時龍椅上坐有是自己的哥哥,那時他會想哥哥老了,真的老了!
低劣的臣宮斗爭,粗淺的政事處置,都透著迂腐笨拙。
恍惚間,他感受到了身邊趙普那群老東西,似乎在努力忍耐著對哥哥的鄙夷和譏笑。他也在忍,忍著怒意、可憐與心疼。
直到開寶九年十月十九那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替哥哥去做些事情。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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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列兩班的文武群臣,低垂著頭顱,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是敬畏,是懼服,抑或者是譏笑?
多年前的那股怒意漸漸由龍椅上竄起,牽扯住兩條短眉,在他不怒自威的黑臉上越挨越近。
文德殿的君臣間正彌漫著一股詭謐氣氛,時光在沉默中溜走。朝會還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穿著厚重棉靴的雙腳漸漸感到脹痛。
他是一個男人,男人總是害怕腳腫,皇帝嘆了一口氣,或許自己真的老了吧!
太宗朝著殿前內侍點了點頭道:“把折子拿過來!”
抬手隨意翻了翻,方才舒緩了一些的面色又陰沉下來,拎起折子用力狠甩到階下,厲聲喝道:“張遜,你倒是撿起來看看!”
堂下張遜被陛下這么一喊嚇出一個激靈,驚得半截身體也抖了抖,畏畏縮縮地從一眾跪拜之臣中小心翼翼躬低身子,捧起這本不解風情的折子。
面上書:河東路經略副使陳呈武呈 后翻一頁——
「臣奉命押解十五州死囚往青州筑堤,于中途遭遇敵襲,囚徒死傷過半,臣請罪!
然臣押解剩余囚犯至青州后,回師追趕。敵寇所去未遠,被臣誅殺大部,審訊活口得知,敵寇乃青州知州自養私軍。
臣參程路均濫養私軍,于二月前命八百鐵騎埋伏大明府,射殺朝廷調撥于青州亟補南陽河堤的三千死囚一半過甚,手段殘暴、殺戮無度,違逆朝廷諭旨,意圖某方,請陛下明察!」
張遜看到這里,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幾下,這八百騎兵竟然已盡數被誅…
遂合起折子,盤算起如何能給陛下一個說得過去、令人信服的交代。
只未料到坐在殿上之人竟先將了他一軍。
“你這樞密院使應該知道點什么吧?
幾百兵馬調動,樞密院一點風聲也沒有,朕要你們何用?”
如此,張遜更尷尬難辯,朝堂上下幾十雙眼睛紛紛瞄準于他。
此時,趙匡義對殿前內侍輕抬了抬下巴,一眨眼,內侍已跑到張遜面前接過他正執于手的折子,翻開念道:“…陛下大赦天下,集調全國各州縣等三千秋斬死囚調至青州決堤治道河工,被騎兵射殺…”
頓時,朝堂嘩然一片,幾十張嘴巴發出雜七雜八的碎語聲。
再也按捺不住的張遜上前稟道:“陛下,青州知州數月前確實曾以招募鄉民,以作抵御山匪草寇之名,上報了樞密院。
可三省衙門出了主意調了全國死囚充作河工前去補堤,確未料程路均包藏禍心,其心不良。
臣保證,定當竭力查明此事前后真相,至于程路均…”
張遜說到此停了一下,“臣以為,程路均私用軍隊屠殺囚徒,以致南陽河堤修復工期不至,使戍邊要塞存于隱患,加之抗旨不報,按大宋律法,罪當誅之。”
趙匡義靠在龍椅上看著堂下跪地拍胸之人,面兒上波瀾不驚,一副沒事兒人的姿態,心里卻早已把張遜罵了百來個回合。
當日朕親自批閱了折子,全國各州縣路府集齊的死囚調譴至青州補堤,原是件體恤為民、立朕皇威的好事,豈料你個樞密院橫生出八百鐵騎被人指著鼻子告狀,千余百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朕的顏面該往哪兒擱?!
還有程路均這拎不起的知州,居然將此事推到了風口浪尖,影響惡劣…
哼,不死難平朕心頭之恨。
想到此,雖然心間反復橫跳著,可嘴上依然順手推舟的說道:“甚好,甚好!朕著門下中書大理寺助你徹查此案!”
張遜伏地聽聞陛下如是所說,心想自己總算是有驚無險,輕輕吐出憋在胸口之氣。
可偏就在此時,身后傳來某個鏗鏘聲響,張遜收起吐了半截的氣息細細一聽,竟是來自平日里自己頂頂討厭之人。
“啟稟陛下,臣覺得似有不妥!”
話音未落,無數雙眼睛立轉向說話之人。獨剩張遜沒有回頭,他也不用回頭。
他不但知道此人是誰,甚至已對此人之語猜出了七八分。
寇隼啊寇隼,你也不看看今兒這是甚地方?
也容得你撒野么!
你可真是個剛直不阿的好官啊!哈哈!
這一日早朝,垂拱殿上從天子到一應文武官員,都齊齊看向這一顆卓越不凡,從一開始就在官場上如旭日般升起的閃耀之星。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是陛下的寵兒、親信。
“哪有不妥?說來聽聽!”
趙匡義將停在半空正擬好的諭旨又重新擺下,正了正身子說道。
心下卻暗自嘀咕著:你個寇隼,這個時候又出來多湊甚熱鬧?這愛管閑事兒的毛病怎么就不知道收斂著一點兒呢?
“臣以為青州城自入夏連日暴雨,受水位猛增影響河堤決口,家園良田盡數被毀,程路均作為知州為治理河道也多次上折稟報汛期險情,且向戶部征要河工。
陛下當時調撥的全國各路死囚前往之,理應是程路均心中所盼之事,絕不可能有聽之任之,甚至以私軍之名屠囚之理!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明鑒!”
寇隼那剛直不阿,口無遮攔的性子著實讓太宗頭疼至極。
正想著要如何接招圓場,一邊的張遜到底是個察得心思之人,主動接過話頭解了圍。
“青州知州程路均以私軍之名,射殺朝廷派至南陽河修治河道之三千死囚逾半,且事后并未稟報朝廷,以致陽河岸堤修治一拖再拖。
眼前秋糧秋稅交賦不上不說,另有青州屬邊塞沖要軍事領地,與多數蠻夷藩國為鄰,軍糧難以供應,前線戰事若受其影響…
寇大夫,此罪您可擔得起?”
平平直直、清清幽幽的的話從張遜口中飄出時,趙匡義已離開龍椅踱至他的身旁,露出一絲欣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