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華殿內,是炎夏也擋不住的,折賢妃也是一身素衣,滿面憔悴,雙目哀傷,潸然坐在椅子上。劉皇帝駕臨在此,面色沉凝,輕撫其背。
也說不清有多少年,劉皇帝與折賢妃之間沒有如此溫柔親密的接觸。低頭看著折賢妃,論喪子之痛,她顯然比劉皇帝要更為刻骨。
而對劉皇帝而言,他寧愿看她嚎啕大哭,也不愿意直面這種壓抑在心頭的泣血。過了一會兒,站得兩腿有些支持不住了,劉皇帝輕嘆一聲,道:“劉曉薨了,我有責任,思慮不周,害他英年不遂。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概無不允!”
聽劉皇帝這么說,折賢妃頭都沒抬一下,只是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輕聲道:“官家無需自責,出海下洋,是劉曉自己的選擇。我也沒什么要求,把他完整地帶回來,在京中給他處理后事吧......”
“人已經在路上!”劉皇帝道。
“劉曉自小體弱!”折賢妃終于抬頭,望了劉皇帝一眼,說道:“膝下也只一女,若是可行,自宗室之中擇一子過繼,為他這一脈,留份傳承吧!”
聞言,劉皇帝兩眼中閃過一道亮彩,他確實有些忽略了此事,幾乎不假思索,當即應承道:“這是應該的!”
不過,有些尷尬的是,在這件事上,他一時還真不知道選誰。畢竟,連劉曉他過去都不那么重視,早年還會因其體弱兒而有所憐惜,但隨著子孫愈多、年齡愈老,那份關注也早消磨光了。
這也是當劉曉愿意主動去出海,劉皇帝會表現地那么意外的原因,畢竟,劉曉是不在劉皇帝預計名單之內的。劉皇帝因劉曉之死而展露出的悲傷,更多是緣于血脈而產生下意識的情緒爆發,畢竟是自己兒子,哪怕平日里并不受寵。
對劉曉尚且如此,何況是眾多的皇孫皇女?要知道,到如今,劉皇帝除了對下面子孫的數量有個印象之外,甚至不能認全皇孫女們了,這要讓他直接考慮一個出繼劉曉的人選,一時間還真有些困難。
大概也知道劉皇帝的窘迫所在,折賢妃主動開口了:“我所出四子,以劉曖子女眾多,他所生第三子文灃,既系嫡出,脾性又如他爹一般,敦厚踏實......”
聽她這么說,劉皇帝明白了,點頭道:“就他吧!”
“你好生休養,切勿太過悲傷了!”帝妃二人之間,實在沒啥多話說了,劉皇帝自覺尷尬,留下一句近乎場面的關懷話,轉身去了。
賢妃永遠不負其賢名,識大體,明大義,從來讓劉皇帝感到舒服,此番亦然。只是,賢妃依舊,但卻給劉皇帝一種漸行漸遠的疏離感......
秋華殿外,太子劉旸與魯公劉曖以及金城公主劉蕾同在,默默地守候著,見劉皇帝出來,趕忙行禮。劉皇帝看向劉旸,有些不悅道:“你在此做甚?朝政事務,不料理了?”
聞斥,劉旸不敢反駁,也不解釋,但見劉皇帝精神頭已經好許多了,心中也安心不少,再沉穩一禮,轉身去了。
望著劉旸的背影,又瞧向身邊的劉曖,劉皇帝心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年長有才的皇子,都外派出去了,如今朝中,幾乎沒有能給劉旸造成威脅的人了。
如此,太子的地位倒是穩固了,但太子的影響與權威是不是過重了?自己身體又屢出狀況,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若是不加限制......
思索著,劉皇帝眼神變得深邃許多。感受到劉皇帝的目光,劉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忐忑地問道:“陛下,娘她沒事吧。”
看著這個從小到大,表現最為平庸的兒子,劉皇帝忽然有種平庸是福的感覺。當然了,劉曖日子過得確實不錯,三十來年,無病無災,無勞無苦,榮華富貴,瀟灑自在,并且,是劉皇帝諸子中子女最多的,如今劉曖已有六子五女了,在生養上倒是得了劉皇帝的真傳。
“你那個三子文灃,抽時間,領進宮讓我看看!我和你娘,有心讓他過繼給劉曉,你意下如何?”沉吟少許,劉皇帝開口了。
聞問,劉曖心中暗暗一松,隨即應道:“這是他的榮幸,臣完全支持,絕無二意,也算為十一弟盡一份心吧!”
見狀,劉皇帝點了點頭,第一次以一種認可的態度,輕輕地拍了拍劉曖肩膀。
“照顧好你娘!”又沖一邊的金城公主劉蕾吩咐了句,劉皇帝不再多話,佝著腰身緩緩離去。
離開之時,劉皇帝的心中是充滿了唏噓與感慨的。折賢妃所出子女,長成有四子一女,如今,還在京中的,就只有劉曖、劉蕾兄妹,這還是在劉蕾沒有遠嫁的情況下。
趙王劉昉去安西了,齊王劉昀也在廣州為南洋大軍調度后勤準備,劉曉去南洋,半途而亡,如此思來,劉皇帝心里總覺有些對不住賢妃......
心情本就有些郁郁,回到垂拱殿,又收到一道讓他感到憤怒異常的匯報。
王繼恩又來打小報告了,起因還是出海拓殖之事,劉曉病逝的消息傳出后,在京中權貴之間是引起了一片反響,尤其是那些帶強制性出海的人。
王繼恩上報的,正是其中一些言論,可謂是怪話連篇,明嘲暗諷,指桑罵槐,其中最過分的,乃是延川伯高紹基。
在此前康氏逆案中,高紹基家族也是牽涉其中的,在后續的處置結果中,可謂是“損失慘重”,不但要還三千貫錢,還要為了這區區三千貫把兩兒兩孫趕出京城、趕到南洋那蠻夷之地去受罪。其中還包括高紹基最喜愛的一個孫子,骨肉別離,讓高紹基是怨憤不已。
當然,高紹基怨憤的事情可多了。他是原延州節度使高允權之子,高允權死后僭位自立,也算當了一段時間“諸侯”,后在朝廷大舉進軍西北的過程中,迫于局勢,不得不老實交權。開寶元年,被封延川伯,一個二等伯。
對這樣的待遇,高紹基顯然是大不樂意的,畢竟在他看來,他與安審琦、趙匡贊那些藩鎮節度是一樣的地位,即便弱一等,不能封王,封個公總不過分吧。
就連漳、泉二州都能出留、陳兩家侯門,獻土出降之輩罷了,他這個櫛風沐雨,守備西北的有功之臣,缺只得區區一個二等伯,天子何其不公…
當然,高紹基平日里并不敢太驕狂,畢竟沒有那個資本,這一點他心里還是有數的。此番沒能忍住,也只是在家中抱怨了幾句,吃了幾碗酒,借酒勁,說劉皇帝要逼著他們出海,連皇子都要派出去,這下遭報應了吧。
這話,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傳出的,偏偏被一名受過高紹基責罰,心懷憤恨的家仆,偷偷舉報給皇城司。
于是,僅隔一日,宮中有詔出,高紹基奪延川伯爵,舉族流放良平島,既然舍不得兒孫,那就一族人齊去,完完整整,團團圓圓。就這,已經是劉皇帝格外寬恩了…
開寶二十七年仲秋,經過兩個多月漂泊,梁國公劉曉的棺槨終于抵京,帝妃親覽遺容,放聲大哭,劉曉的遺體是經過“腌制”的…
皇帝降詔,追封梁王,謚號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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