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城正舉行著神域乃至整個濁天下最盛大的儀式,巡查者們奉了命,監視著天玄城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一條小巷、溝渠陰影死角之中。即便,天玄城的天神族人根本就不會鬧什么亂子,這種不可缺失的儀式感仍舊絲毫不曾被懈怠。
非王庭人員,或者特邀人士,最多只能靠近核心城周圍的一個換區。這里是學府區,全神域所有優秀的孩子都在這里學習。可以說,這里是整個神域的未來。其中也不乏外族之人,相較于濁天下其他種族,天神族作為第一種族,自然是呈現出應有的包容與大度。
所以,拿到了特邀許可后,葉撫和魚木就大大方方地行走在這一環區了。
說起這個特邀許可,其實也挺離奇的。葉撫和魚木來到這里的幾天,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游客,到處游歷,基本上穿行在各個博物館、歷史館、工業與藝術館里。他們一男一女走在大街上,小巷里,倒也不顯得奇怪,但正是這份無“館”不看的執拗勁頭,先是引起了巡查者的注意,暗中將他們監視起來,然后在工業區里一場公共展覽會上,好玩的魚木對一樣掘井機的構造提出了疑惑,并就此發表了獨樹一幟的見解。
當然,這些見解都是從葉撫那兒聽來學來的。她畢竟主修心神,領悟事物快,也大都能做到舉一反三。
她的見解受到了承辦展覽會的工業制造與礦產開發樞一位副院的極力贊賞,并強烈要求她加入工礦樞。在得知她是外族之人后,這位副院雖然感到可惜,但仍不愿意放棄她這位“人才”,于是在同巡查者確認了她并無異常活動記錄后,給她申請了學府區的特邀許可,準令她進入學府區,旁聽任何課程以及參加任何活動。
葉撫就是托了了魚木的“福”。
盡管葉撫一直不怎么說話,但魚木當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真正的大神在自己旁邊,怎么說也要把他給綁在自己旁邊。
于是乎,稀里糊涂地,他們成了天玄城的特邀人才。
登神臺的神輝依舊如同不刺眼的太陽,籠罩著整座天玄城。
站在一個廣場看臺上,魚木直直地看著,眼中獨特的色彩翻出一份遐想來。
“好漂亮…”
葉撫站在她旁邊,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感受到了,無數的意志,在往那里匯聚。”魚木看了一眼葉撫,然后問:“這就是正戲了嗎?”
“正戲上演了,但主角還未登臺。”葉撫回答。
“誰是主角?”
葉撫想了想說:“三月的師姐。”
魚木瞪大眼看著葉撫,“那不就是你的學生嗎。”
葉撫點頭,“以前是。”
魚木才不管什么以前和現在,總之,就是他的學生了。
“所以,這就是你來這里的真正目的?”
葉撫搖頭,“不全是。”
魚木努努嘴,“你說話有問題。”
“嗯?”
“你應該說,你是為你的學生而來,順帶還有其他目的。”
葉撫挑眉看了她一眼。
魚木扭過頭,“不要怪我摳字眼。本來就是嘛,畢竟是你的學生,肯定要放在第一位的才是。”
葉撫沉默了。
“這出戲會好好演完嗎?”
“不知道。”
“謊話。你肯定知道。”
葉撫被魚木懟得有些無奈。現在這家伙是越來越不給他面子了。
“因為結果無論是哪種,對我而言都沒有影響,所以才說不知道。畢竟我要是說出任何一種結果來,都顯得我在從中做干涉了。”
“為什么對你沒影響,主角不是你的學生?”魚木皺著眉,似乎對葉撫的回答不太滿意。
葉撫搖頭,“你問太多了。”
“那又為何不能告訴我?”
魚木看著葉撫,靠近一步,“你整個人全是謎團。也正因為如此,你身邊的人,你的學生,你交往過的人,你的伴侶,甚至于我,你曾經的助手,全都因你而陷入某種難以自拔的沼澤,這些難道你認識不到?還是說,你突然闖進來,造成了那么多影響后,又甩甩手離開,對一切不管不顧了?公子,這是否是有些不負責任了。”
葉撫看著,沒有說話,因為她看上去還有很多話要說。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從來不曾來到這里,你的學生,伴侶等等所有有過交際的人,他們的未來會是另外一番樣子?”
魚木的語氣聽上去實在質疑葉撫。
但葉撫從中聽出了一種“斥責”。
質疑,是懷疑對方做錯了,而斥責,是對方已經做錯了。魚木這稍稍夾帶的斥責,讓葉撫多想了很多。他微微沉下眉梢,似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些。
聽完魚木的話,葉撫并沒展露出任何喜悲,輕巧地問:
“你是想從我這里聽個結果,還是想讓我做出自己的抉擇,而非充當看客?”
魚木低眉,顯得叛逆而堅定,“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只不過一直在抗拒而已。”
葉撫看了她一眼,然后看著登神臺的神輝說:
“我會給出結果的。無論對他們而言,好壞與否,本質的結果始終不變。”
魚木眉頭顫抖了一下,并沒有說話。
葉撫心里卻在猜想,她到底覺醒到什么地步了。如若真的還是尚未覺醒的魚木,絕不會問出這些話,更加不會知道他“錯了”,而加以斥責。
他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魚木才溫吞吞地說:
“老實說,公子,我不應該干涉你,但我也有私心。”
“我也有私心。”
魚木忽然一轉語氣,以一種勢要與葉撫背道而馳的態度說:
“我并不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葉撫眼神柔和,看上去是想說些什么,但嘴巴始終緊閉著。
魚木只得試著去解讀他的意愿。她想,他或許希望自己那樣做。這是很悲觀的想法。
“我最希望的,最想的是,公子,請你不要親手摧毀他們所為之努力的一切。”魚木眼神充滿著前所未有的睿智,仿佛她獲得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偉大的啟靈。“如果,真的有那樣一天,我替你當舞臺上的反派。”
葉撫說:“你想起了很多。”他所說像不是在跟魚木探討同一個話題。
“丟卻的事總會再拾起。”這句話說完,她立馬一轉,又變回可巧伶俐的小魚兒,彎著眉毛笑說:“可不要問我太多,我會答所非問的。”
葉撫深深吸了口氣,微微瞇了瞇眼睛,因為神輝變得更加耀眼了,像是即將見到主人的寵物,躁動興奮。
“我以前跟我的學生說過,我不喜歡劍,但以后也會去拔劍,出劍。你猜,會是什么時候?”
魚木搖搖頭,“別的我猜不到,但我肯定,你說出這句話時,你的學生眼中一定滿含期待。”
葉撫愣了一下。他回想那個時候,發現結果的確如她所說。
“你說得沒錯。”
魚木閉上眼,笑了笑。
“笑什么?”葉撫問。
“就在剛才,我突然有了個愿望。”
“什么?”
“我想找到一個殺死你的辦法。”
葉撫一臉奇怪地看著魚木。他攤攤手,“祝你愿望成真。”
魚木嘻嘻一笑。
神輝越來越耀眼了,將天玄城鍍上一層白色的金。
“要來了嗎?”魚木也期待興奮起來。
她很想看看,小三月的師姐,葉撫的學生是什么樣的,為什么會成為這出戲的主角。
不同的人,對待這件事心情是不同的。葉撫沒多少期待,只是有些懷念。
登神臺上,大祈命重新登臺,做好了準備,等待從那扇高大的門里走出人來,他就開始頌唱加冕的贊詞。他早已將流程和儀式爛熟于心,只需陛下的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眼神,多年來刻入骨髓的忠誠與信仰,會操縱他前行。
他們說不清,這些白金色的神輝源自何處,歸往何人,無法去感受其間的意志,只能暗自禱告會有一位真正的神,不是那些什么他人敕封的神道修士,美其名曰香火神,但不過是竊取他人信仰,在天地人之間茍活的偽神罷了。
所有人都想有一位真正的神降臨,以應證他們多年來的努力與共同的目標沒錯。
“早見姑娘,會成功嗎?”靈相始終如同一位禮君子。
赫連瑄波瀾不驚,“她并沒有什么任務要做。”
靈相沒有感到詫異,“所以,她其實從來不用進入時之門,只需要獻上龍的意志即可。”
赫連瑄點頭,她不會隱瞞身旁這位一直跟隨自己的侍從。
“她不會對人皇產生任何影響,但人皇會影響她。”
“可他人的救贖,興許沒有自我救贖實在。”
“我不是在救贖她。青青在那封信中告訴我,如有必要,請讓溫早見沉睡在時間長河里。興許你還沒發覺到,溫早見跟當初那個名叫管玉的人擁有一樣的命格。”
靈相情緒難得出現波動,呼吸略微急促,“早見姑娘也是惡骨?”
赫連瑄頭微微仰起,“事事果然息息相關。第四天還沒終結,某些人又已經開始為第五天做準備了。”
“可第五天理論上不是應該不存在嗎?”
“他們或許想留下‘火種’。”赫連瑄眉頭微皺,語氣鄙夷。
靈相想了想問:“可清天下這一代沒有巨子那樣的人,僅憑溫早見一具惡骨,定然是裝不下那么多罪孽的。”
“有肯定有,只不過還沒出現。”赫連瑄說。
“如果出現了?”
赫連瑄語氣堅定而沉重,“我們必須將其牢牢保護住。”
靈相點了點頭,想到了什么,又問:“如果青君大人是站在他們那一側的,那她為何會拜托你讓溫早見沉睡在時間長河里?”
赫連瑄皺起眉,“這件事我也很不明白。而且,就做事風格上,我感覺,這不像她做出來的決定。即便她真的想避免惡骨誕生,那她也是親自去保護,而不是選擇用這種方式。”
“或許,青君大人有自己的想法。”
赫連瑄冷哼一聲,“總是些幼稚的想法。”
靈相眉頭一溫,沒有多說什么。
神輝匯聚到一定程度后,時之門開始顫抖。這意味里面即將有人出來。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繞是活得沒個數的赫連瑄也不禁屏住呼吸。人皇是希望,是集合萬物意志的唯一。
直到一團陰影,悄無聲息地映照在登神臺上,所有的期待轟然消解,轉而為不安。
那是什么?
純潔的神輝之中,為什么有陰影遮蔽,發生了什么?
靈相語氣幽沉,“有人搗亂。”
赫連瑄絲毫不驚訝,她知道是誰。如果這次加冕儀式順風順水結束了,她反倒會懷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但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合乎常理的,那位第三天的優勝者,曾經眾人心之所向的東宮大帝,到底還是要阻止這場儀式。
赫連瑄多少明白,東宮絕對不是站在清天下一方的,也不會是濁天下,她高傲地凌駕于眾人之上,僅僅代表她自己的立場,意圖完成在第三天未能實現的目標。
知道東宮會來阻止,但也僅僅是知道。赫連瑄并無法就此提前做出對抗手段,雖然她和東宮一樣,是大圣人之上的超脫者,但東宮曾經有過升格的經歷,可以說是從第一天到現在迄今為止的第一位成功升格過的超脫者,相較于她,擁有更多可能。
看著神輝之中的陰影越來越大,赫連瑄對靈相說:
“保護好他們。”
說完,身體一沉,沒入虛空。
靈相沒有呆愣片刻,立馬分散成無數的細砂,附著在登神臺每一處,將一切籠罩在他的庇護之中。
赫連瑄很快找到了東宮所在的位置,在一場雷暴的正中心。紫色的雷霆傾瀉著所有躁動的規則力量,絞殺一切完整的事物。
東宮站在雷云上,衣著并不華麗,像是居家服,但整個人卻如同站在靜謐的深空之中,遙遠而幽冷。
看著面前這個孤高的大帝,赫連瑄說:
“曾經,我也像現在一樣望著你。但你那時并沒有看向我。”
“我不需看你,你從未與我有過共同的目標。”東宮一說話,身周反倒不顯得幽冷了。
這樣的變化讓赫連瑄稍稍有些多想。她認為,現在的東宮比之以前,更加實在了一些。以前的東宮,是站在天上的,興許是現在天塌了吧。
赫連瑄知道,跟她說任何道理都沒用,開門見山地說:
“我無法阻止你,但能拖住你。你需要明白,萬物意志呼喚人皇,那么人皇一定會來。你可以阻止時之門滿開,但無法阻止人皇的意志。”
“你跟他們不一樣,你的目標始終是堅定的,雖然和我不同。作為同行之人,我尊重你的努力,也愿意表示敬佩。”東宮聲音淺而淡,并沒有在武道碑那樣的咄咄逼人,“你考慮得很周全,但還不算完美。”
說著,東宮笑了起來。她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也只有在笑起來時才像是白薇。
“如你所說,你無法阻止我,但可以拖住我,而我無法阻止你,但也可以拖住你。但你所考慮的全部,你的所有可能欠缺了一些。”
赫連瑄無喜無悲,但她心中升起一些不安。
東宮說的沒錯,她絕對不憂慮兩人對抗的實力問題,因為同是至高超脫者,力量早已失去了意義與必要。而她面對著東宮,唯一的不足就是,所具備的可能比不上。她沒有升格的經歷,沒法站在更高的層次看待與安排一些事。
她只能盡力希望,這份不足所造成的威脅并沒有大到靈相無法阻止。靈相雖然不是至高超脫者,但也早已超脫。
東宮繼續說,“不過我想,失敗的結果,你應該能夠接受,畢竟,你們失敗過很多次。”
赫連瑄一身玄金色的長袍被虛空亂流鼓動,惶惶難以安定。她同東宮對峙著,誰也不能離開這里半步。
某一刻,東宮朝著遠方望去,然后笑著說:
“你看那里,有一道美麗的流星。”
流星?濁天下的流星多到數不過來,有什么值得說的?
赫連瑄循目望去,在濁天下東方位遙遠的天際線上,一道金色的“流星”拖著長而直的光束,以著極快的速度朝著濁天下撞來。
她心中的不安登時放大,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流星!
是一座龐大的,金碧輝煌的宮殿群,在那宮殿群主殿上,大掛著兩個字——
“東宮”!
而這座宮殿群,攜帶者狂暴的虛空亂流,以騰躍式的速度,猛地沖向天玄登神臺。
赫連瑄瞳孔極速放大,震驚之意難掩。
東宮對她的表現喜聞樂見,“曾經用來抵御使徒的樞紐,攜帶者足夠摧毀半個清天下的虛空亂流,有沒有可能撞碎時之門呢?”
早在東宮蘇醒的第一天,她就命令了唐觀,驅駛這東宮宮殿群,從遙遠的深空中,全力沖向濁天下。從那個時候,東宮超出赫連瑄的“可能”就已經開始了。
“姒玄!”赫連瑄有些失態地大聲喝道:“你想毀了時之門嗎!”
姒玄是東宮的本名,這是極少數人知道的。
東宮微微瞇眼,“赫連,要有不破不立的覺悟。”
赫連瑄無法再心平氣和地站在這里了,她立馬閃身,想要阻止那座宮殿群,不,現在那不是宮殿群,那是一團充斥著爆裂氣息的規則云。
“赫連,你說過,你要拖住我。”
東宮只是微微踏出一步,就封鎖住了周圍的規則。她當然無法傷害到赫連瑄,但如果只是拖住步伐,綽綽有余。
赫連瑄立馬打破規則枷鎖,還沒跨越多遠,立馬又被追上的東宮給封鎖住了。
一連持續了幾個回合。
至高超脫者們的戰斗并不精彩,甚至有些像是小孩子過家家,很無賴,也很無奈。
赫連瑄越是著急,東宮就越是輕松,在雷云中漫步。
“姒玄!如果時之門真的毀了,”赫連瑄咬著牙,狠狠地說:“請你在失敗后,向萬物贖罪!”
當她說出“請你失敗后”這句話,就已然明了,她的確沒有去阻止那宮殿群的手段了,也的確已經承認,在這場變相的博弈中失敗了。同時,她也堅定地認為,東宮最后一定也會失敗。之所以要向萬物贖罪,是因為時之門現在集合了萬物意志,時之門若是崩碎,即代表著萬物再無法集合意志于一處。
東宮神情淡然,聲音清寒,“我不會給自己留后路,我若失敗,就是身死道消,就是徹底消失。”
赫連瑄愣愣地看著她,有些痛苦地說:“何必做得如此決絕。”
“沒有退路,才會全力以赴。”
赫連瑄眉梢沉下,一口氣重重吐出,沒再說一句話,踏空離去。
覆蓋在登神臺神輝上的陰影,隨著赫連瑄找到東宮消散了,于是乎光芒再次盛放。見著陰影消失,所有人心中的不安逐漸散去,重新開始期待,甚至比之前更加期待,想著剛才那些陰影就如同光明降臨前最后的黑暗。
大祈命再次登臺,穿著厚重而華麗的祭祀袍,再次宣布:
“蟄待思故已久的萬物意志,吾等將于此時于此地,見證偉大意志的降臨!”
他的話點燃所有人蓬勃的心,如旺火燃燒起來。
所有人都等待著偉大意志的降臨。
只是,在偉大意志降臨前,“邪惡”的充滿了虛空亂流的規則云先一步降臨了。
東宮宮殿群金色的光,照耀整個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