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們眼前這位頗為受人愛戴的上尉連長在率領一個機甲排從前線戰場返回后,就接到了來自團指揮部的命令,命令他即刻休假。
臉上的硝煙都來不及擦除,上尉就踏上了返家的路途。按道理說,已經將家安在邊境聯邦控制行星的上尉回家的路途并不遙遠,不過數光年的路程,搭乘軍區的運輸艦穿越蟲洞的話,一天時間就可抵達。
但誰也沒想到,這一次探親假會如此漫長,位于前線的第88機甲師號稱猛虎連的機甲連173人竟然再也沒等到自己上尉連長的回返。一個月后,由上校團長親赴猛虎連宣布鐵勇上尉因故退役,猛虎連連長由副連長就地接任,甚至,都沒有人知道真實原因。
而可能知曉原因的上校團長以及中校團參謀長卻三緘其口,直至他們升任也未向猛虎連所有官兵們解釋過其中的原因。
鐵勇上尉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前線,遠離他麾下朝夕相處100多名戰友的視野,沒有一句解釋,甚至更換了聯系方式。其他機甲連有不少人說,鐵勇是害怕了,害怕這種幾乎每三月就一次輪換上戰場和杰彭人小規模戰斗的生活,所以他當了逃兵。不和所有人聯系,正是因為他怕面對自己的戰友和兄弟們。
而團指揮部之所以也不說原因,是因為長官們都覺得恥辱,不光是猛虎連的恥辱,也是整個88機甲師的恥辱。第88機甲師從建成之日,打過敗仗,也有過逃兵,但還從未有過一個上尉級連長在探親假上提出退役申請,如果原因被說出,前線官兵們絕對士氣大跌。
這個解釋,看似很合情合理,但猛虎連的173名官兵們絕不認同。別人不熟悉他們的連長,難道他們還不熟悉嗎?當時年齡已經超過35歲的鐵勇,可以算是整個88師中年齡最大的實職連長了,也可能是軍齡最長的上尉,服役超過16年的上尉,是從二等兵一級一級升上來的,前線10年的寒暑讓他成為猛虎連最為資深的上士從而獲得進入軍校進修8個月的機會最終升至猛虎連的上尉連長。
對于所有都小他近10歲的猛虎連官兵們來說,從新兵期就伴隨著他們的鐵勇上尉,如父似兄,他們不相信,這樣一位兄長,會當了逃兵。
如果不想再無休止的戰斗下去,他完全可以在上士的任上就可以選擇退役,對于服役超過10年的上士,聯邦會有安排,回家鄉當個警察署的警長,一生衣食無憂是絕無問題的。
他們一直在苦苦等待真相,哪怕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其中絕大部分人都已經退役。這幾乎已經成了他們所有人的一個執念。這也是消失10年的鐵勇突然發出信息,邀請大家來首都星時他們就立刻丟下手頭上的所有工作趕赴首都星的最主要原因,而并不是鐵勇所開出的每月1000信用點基本工資外加獎金的豐厚薪水。
只是,他們沒想到,那名在前線穩重如山英姿颯爽的上尉連長,會被十年的歲月,摧殘成眼前這個模樣。但,出于骨子里的信任,他們沒問,只是用擁抱表達自己的想念。
而現在,終于等到了揭開謎底的時間,他們在等自己連長大哥的解釋。那事關榮譽,事關信仰,而且他們無比相信,鐵勇從未讓他們失望。
所以,他們默默等待。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等來的,竟然是如此殘酷的真相。
“十年了,好漫長的時光,可是,對于我來說,怎么還是如此短暫呢?”邋遢大叔臉色不變,原本長期因為酒精侵蝕顯得有些渾濁的目光中帶上了幾許悲愴。“你們或許都知道,我和你們的嫂子阿眉的故事。”
“嫂子?”最后一名趕到的廖磊臉色猛然一變:“對了,嫂子呢!是不是嫂子出什么事兒了?還有,侄兒呢?”
邋遢大叔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擺擺手示意自己來說,眼神有些迷茫,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我父母在采礦星工作,因為一次襲擊,他們都沒了,本來聯邦是要將10歲的我送入孤兒院,但做為鄰居的阿眉父母卻接納了我,靠著父母留下的房子和我義父母的資助,我讀完了中學讀完了高中,卻沒考上我夢寐以求的軍校。
雖然沒了父母,但義父母對我很好,還有小我三歲的阿眉的陪伴,那段歲月,是我一生之中極為溫暖而美好的日子。在我19歲那年,我和阿眉相愛了,但我也選擇離開家去從軍,既有為父母報仇的誓言也有為阿眉和我的未來闖出一片天的雄心,我不愿我和阿眉的孩子也和我一樣,天天坐在家里翹首以盼在外采礦父母的歸來。
我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我刻苦訓練,我英勇對敵,杰彭人的鮮血可以讓我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下士、中士、上士不斷升高的職位和與之相應增長的薪水,可以給阿眉提供更好的生活,我對得起親情也對得起愛情。
在我30歲的時候,我終于從軍校畢業升職中尉,胸前的兩枚金星終于讓我有勇氣向我義父母提親,迎娶我最心愛的姑娘。那一天,等我10年的姑娘,臉上樂開了花,美不勝收。”
談起自己妻子的時候,邋遢大叔臉上的表情無比溫柔,溫柔的讓秋如歌眼里曾經的那些倔強都變得柔軟了。她知道,那就是愛情。
雖然時光過去了不知幾多年,當一個男人談及一個女人的時候,還能如此柔情似水,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覺啊!
可是,那個美麗的女人呢?相處的這一年多來,從未見過邋遢大叔回過家,也從未聽他提及過家人的秋如歌心里忍不住有些慌。美麗的童話故事,最害怕的,就是殘酷的結局。
但這世間,并不是以人們美好的愿望而存在著的啊!悲歡離合,生別死離,每一天都在形形色色的人類身邊上演。
“為了能離我更近一些,已經成為我妻子的阿眉選擇離開父母,來到距離前線最近的貢嘎星工作,雖然那里生存條件惡劣,氧氣含有量只有人類可居住行星的百分之六十,最可怕的是進入漫長的冬季,氣溫更是達零下70度,但她為了能多陪她心愛的丈夫,依舊義無反顧的來到這里,和無數翹首以盼的軍嫂一起,等在了貢嘎星。
而我,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可以陪伴她。我原本希望她可以回到岳父母身邊生活,但她不樂意,我們的駐地距離我岳父母行星所在有著五天的路程,她不希望我奔波,也不希望短短的一月團聚時間變成20天。我沒能說服她,她留下了,一留就是五年。
那五年,是我一生中最開心快樂的日子,從前線歸來,我就能看到她溫柔的笑顏,每次歸家,雖然外面寒風呼號,但我總能有一杯滾燙的熱茶在等待我,以及那扇散發著溫暖黃色光芒的窗。
尤其是,當四年后的一天,在遠程視頻電話里,阿眉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們無數次在視頻電話里勾畫著對于未來的想象。阿眉想要兒子,因為她希望兒子像他的父親,可以保護她也可以在未來成為一名軍人保衛家鄉。而我,更希望是女兒,有著阿眉一樣溫柔的眉眼。”邋遢大叔繼續溫柔的說著,可說著說著,不知何時閉上的眼角卻悄然掛上了淚珠。
所有人的心不由默默收緊,仿佛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所有美好的期待,終結于我那一次探親。在我率領二排上戰場之前,我還和阿眉有過一次視頻電話,孕期已經過8個半月了,最多還有10天,我們的孩子就將來到這個世界”邋遢大叔眼里的淚此刻再也無法抑制,滾滾而下。“當我搭乘軍區的運輸艦抵達貢嘎星時,那扇散發溫暖黃色光芒的窗,不在了。家門口迎接我的,是軍區后勤部少將部長以及冰棺中阿眉蒼白的臉,以及我們還未出世的女兒。”
“我還在前線戰斗的時候,阿眉要提前生產了,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阻擋了飛行車的行程,羊水栓塞在這個時代并不可怕,但耽擱半小時卻足以要了孕婦的命。
我跪阿眉的面前,跪在我們可憐尚未見到一絲陽光的女兒面前,祈求她們能睜開眼看我一眼,我寧愿拿我所有的軍功章去換,只要她們能看我一眼,我跪了足足三天三夜,我哭了三天三夜,哪怕是已經抵達的岳父母親自攙扶我,我都沒起身!我不明白,為何上天要這樣懲罰我,哪怕是這十年我渾渾噩噩,我也沒有想通。”那一刻,邋遢大叔的臉上淚水縱橫肌肉抽搐,顯得有些猙獰。“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參軍,如果我在她即將生產之際不上戰場回去陪她,她就不會死,我們的女兒也不會死。可是,我也是一連之長啊!那有讓我手下弟兄去戰斗,我卻離開的道理?”
“國家責任大于小家責任,我明白,但我失去了妻兒,我邁不過那個坎,我選擇自我放逐,我請求上級長官隱瞞真相,我也沒有和兄弟們聯絡,甚至將所有退役津貼都留給岳父母后,整整十年,我都沒有去探望過兩個老人,是我太脆弱了。”邋遢大叔痛苦的搖頭。“我向諸位弟兄致歉!”
全場人,包括秋如歌和兩個伙計,盡皆淚珠滾滾而下。恐怕誰也沒想到,真相一旦揭開,竟然如此殘酷,殘酷的讓人的心都碎了。
前線之兵返回家中,卻只能徒勞的將軍功章放在妻兒的墓碑前,那是何等的痛徹心扉。還能活著,就是最堅強的人了,每一次午夜夢回,都是最大的煎熬。
“向鐵勇連長和阿眉嫂子!”一名穿著休閑裝的男子,臉上掛滿淚珠,猛地向前跨越一步,悲愴而高亢的聲音仿佛能刺破整個靜寂的夜空。“敬禮!”
“敬禮!”所有退伍兵們集體上前一步立正,將右手舉向眉梢。
聲音響徹天際,挺立的身軀猶如一桿桿標槍。
這已經是士兵們所能表達的最崇高敬意。
除此,再無任何言語和動作能表達他們心中巨大的悲慟。
遲疑片刻,邋遢大叔挺立身形,向自己曾經的士兵們,回禮。
曾經的上尉和士兵,淚眼相望,卻身姿挺拔,猶如磐石之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