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對洪承疇來說已經很清晰了。
多鐸此時正在堵截曹變蛟跟張若麟的人馬。
黃臺吉,多爾袞留在杏山,想要用俘虜拖住洪承疇,給多鐸全殲曹變蛟的機會。
因此,洪承疇的選擇就不多了。
他如果離開杏山,黃臺吉,多爾袞就會滾動前進,最終將他們逼死在筆架山與杏山之間的空地上,至于指望王樸救援友軍這種事,洪承疇是不敢指望的,他現在,只希望王樸莫要太快的放棄筆架山。
洪承疇搬來一把椅子就坐在城頭,眼看著建奴將八個俘虜綁在架子上準備開膛破肚摘心的時候,他就下令火炮發動,炸死那些將要遭罪的俘虜。
此時,洪承疇心靜如水。
吳三桂帶著人正在慢慢的撤離杏山,他坐在這里擋著黃臺吉就是了,等到吳三桂突然出現在曹變蛟與多鐸兩軍交戰的戰場上,自己就可以跟黃臺吉做最后一戰了。
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活著去藍田縣當青龍,重新活一遍,運氣不好,那就戰死在這里算了。
洪福描述的美好生活雖然讓洪承疇多少有些心動,只是,當他看到爛糟糟的楊國柱被人抬上來的時候,他就又想死了。
楊國柱的腦袋被人用樹杈支撐著,不讓他的腦袋耷拉下來,所以,洪承疇很容易從望遠鏡里看到怒目圓睜的楊國柱。
在上一場戰爭之前,他丟了一只手,現在,他連臂膀都沒有了,腿也少了半截,一個身高八尺的魁梧大漢,現如今被人豎在一張門板上,瘦骨嶙峋。
距離有些遠,身體又有一些虛弱,導致洪承疇聽不見他的聲音,不過,從楊國柱的口型中,洪承疇看出楊國柱喊得兩個字是——開炮!
抬著楊國柱前行的是大明被俘軍卒,他們每向城堡前進一步,就有一枝羽箭從背后射過來,羽箭會準確的落在俘虜的后心上,他們前進了十步,就有十個大明俘虜倒在路上。
一個彪悍的建州騎兵從背后躍馬趕來,揮刀之后,一顆首級就沖天而起,俘虜們的雙手被捆在背后,腦袋沒了就倒在地上,剩下還有腦地的人就繼續用肩膀扛著楊國柱繼續前行,他們很希望能在自己被殺之前,把他們的將軍送到安全的地方。
這就沒辦法忍了。
一個黑衣人掀開地上的草皮沖天而起,準確的落在建奴騎兵的馬背上,不等建奴騎兵回過神來,一柄鐵刺就刺穿了他的咽喉。
可是,冒險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在他殺死那個建奴騎兵的時候,十幾只羽箭命中他的后背,就這樣,他與那個建奴騎兵緊緊擁抱著一起跌落馬下。
陳東對洪承疇的沉默感到不解,這個時候確實到了開炮的時候了。
“多給吳三桂一點時間。”
洪承疇依舊對面前的場景無動于衷。
屠殺,依舊在繼續…
等到明軍俘虜少到了無法扛起楊國柱,導致他隨著門板一起掉在地上的時候,洪承疇就揮揮手,頓時,就有大嗓門的軍卒提著大喇叭向對面喊道:“洪督帥有請多爾袞殿下!”
聲浪滾滾而下,遠處的建奴大營并沒有動靜。
陳東又不解的問道:“多爾袞會出來?”
洪承疇嘿嘿笑道:“多爾袞大半不會出來,但是,有黃臺吉在,多爾袞很可能會被派出來。”
陳東道:“多爾袞被派出來了,你準備干什么?”
洪承疇大笑道:“自然是萬炮齊發!”
陳東皺眉道:“我覺得我們活著的希望越來越小了。”
洪承疇笑道:“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生死不過是小事耳。”
陳東搖頭道:“我家縣尊可不是這么交代我的,他經常告訴我們這些手下人,能活著的時候一定要活,哪怕一時委身于敵都不要緊。
重點是要記住自己是誰,自己的目標是什么,自己完成任務了沒有。”
洪承疇看著陳東道:“你要是投降了,你們縣尊還會信任你?”
陳東仰面朝天想了一下道:“會信任我的。”
洪承疇道:“帝王心,海洋深,千根線,一根針,若伏淵之龍,隨風之虎,朝如彩云,暮有雷霆,風云變幻在頃刻之間。”
陳東搖頭道:“我家縣尊不是,發怒會當場揍人,罵人,坑人,殺人,只要是他認定的自家人,一般不會笑里藏刀,更不會皮里陽秋的暗戳戳的行陰私之舉。”
洪承疇笑道:你真的相信你家縣尊是這個樣子的?“
陳東笑道:“當然不是,反正對我們知道的就是這個樣子的。”
洪承疇道:“相信到什么程度?”
陳東笑瞇瞇的道:“用我的命相信。”
洪承疇點點頭道:“好,我們就用命來賭一次。”
陳東瞅著洪承疇道:“你要干什么?”
洪承疇從椅子上站起來,下了城墻,然后就命軍卒打開城堡大門就走了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城頭的大嗓門軍卒還在大喊——洪督帥有請多爾袞殿下一敘!
陳東面如土色,不過,他還是咬咬牙跟了上去,縣尊要的洪承疇應該是一個意志如鋼的人,而不是一個降奴!
此時,城頭上的火炮齊齊的瞄準了洪承疇,而建州人一方的強弩也瞄準了洪承疇。
洪承疇在城外步履悠閑。
雨后的杏山草木蔥蘢,鳥語花香,漫步在其間的洪承疇就是一個春游的士子,觀山,賞花,吟哦,偶爾從亂草中拔一顆青草纏繞在指間。
最后來到楊國柱身邊,笑瞇瞇的問候道:“大帥安否?”
楊國柱嘴唇哆嗦兩下道:“為何不開炮?”
洪承疇笑道:“有你,有我這樣肥美的釣餌,如果不能釣一只惡龍,某家如何能安心?”
楊國柱悲戚的道:“我們還是敗了嗎?”
洪承疇搖頭道:“換子而已。”
楊國柱眼睛睜大了道:“殺敵多少?”
洪承疇道:“兩萬!”
楊國柱無聲的大笑了一下道:“前所未有之大勝!”
洪承疇笑道:“我也這么認為,如果老天肯給我機會,我就算是用換子之法,也能將建奴全部誅殺!”
楊國柱道:“你沒機會了,陛下不會同意。”
洪承疇點點頭道:“吳三桂帶著兵馬去了,這里只剩下一座空城,我想用這座空城最后博一把。”
楊國柱笑道:“老夫這副殘軀你盡管拿去用。”
洪承疇眼中厲色一閃,又看著兩個殘存的明軍俘虜道:“苦了你們,愿你們來生投一個好人家!”
兩個明軍俘虜怔怔的看了洪承疇片刻,就認命的垂下頭,讓自己睡得舒服些。
場子上最緊張的人不是洪承疇,不是楊國柱,也不是兩個殘存的軍卒,而是陳東!
他的眼珠子骨碌碌的亂轉,一會在提防建奴的強弩,一會又看看城頭的火炮,如果不是強大的使命感讓他的雙腿固執的釘在原地,他早就跑路了,藍田人可沒有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送死的傳統。
過了一陣子,不論是強弩,還是火炮都沒有發射,這是好事…可是陳東腦門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不一會就濕透了衣衫。
一陣腳步聲傳來,陳東艱難的轉過頭卻發現是多爾袞。
正在跟楊國柱聊天的洪承疇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多爾袞,笑著拱手道:“你到底還是來了。”
多爾袞的腳步輕揚,緩緩地來到洪承疇身邊道:“你要投降嗎?”
洪承疇搖頭道:“不降!”
多爾袞警惕的瞅著城頭的火炮道:“你是要自殺?”
洪承疇搖頭道:“我已經沒有用處了,原本想自殺,后來,不管我如何下決心都下不去手,所以,就靠楊國柱給我一點跟你同歸于盡的勇氣。
黃泉路上有你陪伴,多少會好一些。”
多爾袞瞅著洪承疇道:“你壯志未酬,如何肯死?”
洪承疇將手高高舉起笑著道:“只要我的胳膊落下,你我俱成齏粉。”
多爾袞也抬起手臂道:“只要我的手落下,我的人就會立刻攻城,城破之時,雞犬不留。”
洪承疇嘆口氣道:“我就剩下一些殘兵,你連他們都不肯放過嗎?你看,他們已經打開了城門,你隨時都能進去。”
多爾袞緩緩向后退兩步道:“你又想炸城?”
洪承疇回頭看一眼陳東,就落下了手臂。
他的手臂才落下,就聽城頭的火炮響了,與此同時,弩箭破空聲以如約而至。
陳東一個虎跳,抱住洪承疇的腰就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兩人的身體倒在地上就陷進地面,才蓋上蓋子,兒臂粗的弩槍就射穿了蓋子,尖銳的槍尖刺破了陳東的肩頭,回頭看著另外一柄近在咫尺的槍尖,陳東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火炮聲連綿不絕,弩箭凄厲的破空聲也聲聲入耳。
每一聲炮彈落地的聲音都讓陳東心驚膽戰,每一聲弩槍的尖嘯都讓陳東心喪若死。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領到的這個破任務,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火炮,弩槍肆虐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才停下來。
陳東迅速掀開蓋子,拖著洪承疇就朝杏山堡就跑,這是唯一的機會,一旦人家重新準備好弩槍之后,就到了他們兩人的末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