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當讓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怎么做,他甚至做好了再娶一個老婆的準備,畢竟只有一個兒子對于將來的洪氏一族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就目前而言,他之所以還在這里堅守,是為了這些追隨他的軍卒,而不是崇禎皇帝。
當一個人的想法變得簡單的時候,正是做大事的時刻!
張若麟這種人已經找到了他這個近乎完美的替罪羊,也解脫了——沒人愿意留在遼東面對建奴,這是遼東每一個大明將士們的心聲。
自從薩爾滸大戰開始直到現在,遼東之戰已經進行了二十多年,將近五十萬大明好男兒喪命于此,卻看不到任何勝利的期望…大家都疲倦了。
這個時候,應該換一批人來遼東與建奴作戰了,比如說,正在藍田城蠢蠢欲動的李定國。
對于李定國率領的這支軍隊,洪承疇還是非常了解的,畢竟,在成立這支軍隊的時候,云昭曾經詢問過他的意見。
所以,李定國率領的那支軍隊雖然也是全火器軍隊,但是,他們的騾馬化程度很高,這在一定意義上解決了全火器軍隊一定緩慢的問題。
有時候洪承疇總是在想,如果李定國也被分配到他的麾下——遼東之戰就應該很好打了。
他只需要命令這支軍隊不斷地前進,前進,前進就好了…
困倦至極的洪承疇從夢鄉中醒來,先是側耳傾聽了一下外邊的動靜,很好!
建奴沒有開始進攻杏山大營。
不過,寂寞感又迅速的涌上心頭,他連忙呼喚了一下老仆洪福。
很快,洪福就端著一盆清水進來伺候他洗漱。
“相公,再睡一陣吧,現在是辰時,外邊又開始下雨了。”
洪承疇撂下毛巾道:“陳東他們在什么地方?”
洪福道:“陳東就在左近的營寨里休憩,黑衣人首領云平在守夜。”
洪承疇道:“別把我們的親將給隔離開來。”
洪福笑道:“您的右邊就住著劉況。”
“建奴為何不沒有趁著下雨進攻?”
“吳將軍說,建奴也是在一天半的時間里奔跑了八十里路,他們也需要休息。”
洪承疇瞅著架子上的甲胄,微微嘆息一聲道:“我一介文臣,披甲的時間遠比穿文袍的時候為多。”
洪福一邊幫助洪承疇著甲一邊道:“藍田那邊猛將如云,相公以后就不用披甲,坐在政事堂里就能治理天下了。”
洪承疇苦笑一聲道:“你想多了,云昭在我身上花了這么大的代價,不可能讓我穩坐政事堂的,云昭切割西南的行為已經很明顯了,就等著我去給他平天下呢。”
洪福笑瞇瞇的道:“相公本就是了不得的人,受重用是應該的,只要相公把這些將士們平安的送到山海關,相公也就該功成身退了。
到時候啊,老奴把老夫人跟二老爺接回藍田縣,留下洪壽這條老狗看守老家,順便照顧一下家里的海上貿易。
等天下太平之后,相公在朝為官,大公子在關內為官,二老爺回老家操持家務,咱們家這不就安定了嗎?”
洪承疇勒一下束甲絲絳詫異的道:“你說我們家的海上貿易?”
洪福殷勤的用袖子擦拭掉甲胄上的一道泥點子笑瞇瞇的道:“老奴以前給家里置辦了很多田土,后來聽說藍田不準一家擁有千畝以上的良田。
就給洪壽去了信,讓他賣掉家里多余的田土,湊一些銀錢,去找孫傳庭相公,給家里買兩條船,專門買賣絲綢,瓷器去海外買賣…”
對于洪福跟洪壽兩個老家人,洪承疇還是極度相信的,就是這兩個老仆,這些年若不是這兩個老仆四處奔走,洪氏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挎上寶劍之后,洪承疇就離開了帥帳,此時,帳外黑漆漆的,只有一些氣死風燈如同鬼火一般在風雨中搖曳。
在更高的刁斗上,兩道亮晃晃的光柱在交替巡梭,掃視著杏山城堡外的空地。
這種聚光燈原本是藍田軍中的裝備,里面放置一盞粗大的牛油蠟燭,在蠟燭的后面放置一塊凹型玻璃明鏡,這樣一來就有了一面可以不懼風雨,卻能將亮光照射很遠的好東西。
洪承疇昨日歸來的時候疲憊若死,還沒有好好地巡視過杏山,于是,在親將們的陪同下,他開始巡視大營。
天亮的時候,洪承疇踩著泥水巡視完畢了大營,而小雨依舊沒有停。
就在他準備回帥帳休息的時候,四個軍卒抬著一面簡易擔架從營寨外匆匆走了進來,洪承疇看去,心里頓時咯噔響了一聲。
擔架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大明軍卒,他的四肢都被木刺牢牢地釘在擔架上,肋部還有一道翻卷的傷口,傷口處已經被雨水泡的發白,見不到一絲血色。
洪承疇探手摸一下年輕軍卒的脈搏,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在他的懷里,露出來半截油紙包,親將頭子劉況取出油紙包,打開之后將里面的一張寫滿了字的絲絹遞給了洪承疇。
洪承疇看完絲絹上的字之后就對劉況道:“出營寨,外邊還有七個手足。”
劉況帶著人匆匆的出去了,不到半個時辰,果然抬回來七個簡易擔架。
這七個人同樣被雨水澆了一個晚上,其中六個軍卒的身體已經僵硬了,只剩下一個軍卒還努力的睜大了眼睛,痛苦的呼吸著。
“督帥,救我…”
軍卒看到洪承疇的那一刻,精神似乎松懈了下來,低聲呼喚一聲,腦袋一歪,就寂然無聲。
洪承疇的喉嚨里發出奇怪的咕隆咕隆的聲音,似乎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最終,一縷鮮血從嘴角流淌出來,兩道淚水也落在他亂糟糟的胡須上。
他回到帥帳,匆匆的在一張絲絹上寫了一封信,就交給劉況,命他將這封帛書綁在箭上送去建州人的營地。
吳三桂匆匆進帳,瞅著劉況手里的帛書對洪承疇道:“督帥,末將能否一觀?”
洪承疇無力地點點頭,吳三桂看過之后,把帛書交給劉況低聲對洪承疇道:“督帥,用金銀換回被俘將士,這不可行。”
洪承疇沉聲道:“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吳三桂道:“督帥一向果決,今日怎么就有了婦人之仁?”
洪承疇咬著牙道:“如果不救這些人,以后將無人再為我們斷后。”
吳三桂搖頭道:“當兵吃糧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一個營生,死了算他背風,被人活捉就算是死了,不能為這些已經死掉的人,害了我們這些活著人,只要是當兵的,這個道理不用說明白。”
洪承疇苦笑道:“你說的話我豈能不明白,只是覺得不做些什么事情,實在是難以釋懷。”
吳三桂嘿嘿笑道:“也罷,花些錢財買個心安也是一個辦法。”
中午時分,小雨終于停止了。
一輪紅日像是從清水中洗濯過一般紅艷艷的掛在天山。
就在距離城寨五十丈外,建州人在那里立起來了十余個高大的木架。
幾十個嗓門巨大的明人在陣前不斷地大吼。
“洪承疇,投降!”
“洪承疇,你要死,別連累兄弟!”
“明軍弟兄們,我們已經包圍了杏山,快投降!”
“兄弟投降啊,別給當官的賣命了,洪承疇今早給我們寫信,要把你們賣個好價錢呢…”
吳三桂瞅了一眼那些不斷叫囂的叛徒,直接對營寨上的炮手們道:“開炮!”
隨即,城頭的大炮就轟轟轟的響了起來,那幾十個叛徒居然沒有一個逃跑的,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原地,被大炮肆虐成一堆碎肉。
洪承疇放下手里的望遠鏡嘆口氣道:“這些話不是他們喊得,是藏在地下的人喊的。”
吳三桂沉默不語。
很快,城外的建州人就開始大笑,他們的笑聲極其囂張。
吳三桂抬頭瞅瞅天上的紅日道:“我出城廝殺一陣。”
洪承疇道:“那就是中計了,建奴之所以沒有連夜進攻,其實是在等尚可喜他們,此時,他們也有火炮了,你一旦出城,正好中計。”
“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留在杏山?”
洪承疇道:“如果不能打掉建奴的鋒銳,我們的后退就毫無意義,即便是退到山海關,跟杏山又有什么區別?”
吳三桂怒道:“建奴卻不來攻!”
洪承疇笑道:“你該去救援曹變蛟了。”
吳三桂皺眉道:“救援曹變蛟?”
洪承疇笑道:“現在就去,只要我還在杏山,建奴就不會去追你。”
吳三桂道:“我走了,督帥您麾下可就沒多少人了。”
洪承疇長吸一口氣道:“不但你要走,凡是我麾下,父子俱在軍中的,兒子隨你走,兄弟俱在軍中的,弟弟隨你走,家中獨子的跟你走。”
吳三桂吃了一驚道:“這如何使得?”
洪承疇嘆口氣道:“我回不去了,那就戰死在杏山吧。”
“這如何使得?”
“楊國柱能留下,本官為何就不能留下?”
“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啊,吳三桂,我把能給你的人都給你了,記住了,守住山海關,不許建奴過關一步,守住了山海關,你吳三桂將來的下場無論如何都不會太壞。
守不住山海關——萬事俱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