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樓二層還亮著燈。
房中五十多歲的老人面相儒雅,三縷長須,正在緊鎖著眉頭。他便是當今門下侍郎(宰相)蔡京。
“自三年前張懷素入京,自號落魄野人,自詡道術通神。又因我朝自來尊道,迷信那些鬼神之說,自此而始,那張懷素游走于公卿達人間,名聲越來越大。老夫卻是不怎么信這些。”
蔡京捻著胡須像是在喃喃自語,“可惜我蔡家子嗣眾多,旁系更是復雜。自也難免趕流行,其中有不少人和張懷素有染。他張懷素實在機靈,竭盡所能的鉆營、揣摩心思,總能想我家族子弟之所想,還承擔了大部分他們不方便出面的事務。和我蔡家都能結交,自此而后這汴京城內,他何人不可交?”
身邊的心腹葉夢得想了想,皺眉道,“恩相忽然提及這人…看張康國這老賊日前主持彈劾宋喬年,今夜又大肆抓捕步軍司系軍官,難道是沖恩相來的?”
蔡京須思考少頃微微搖頭,“沖老夫來不至于,他張康國沒那么大的膽子和能耐,但沖張懷素去的跡象已經很明顯。從張康國一點不講究的用粗糙理由拿了張步帥開始起…老夫還真被老張頭這次的膽識作為給驚到了,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葉夢得想了想道:“就算不是沖恩相而來,但也不能讓他們狗咬狗。張懷素這人是必須要保的!”
蔡京不置可否,少頃又瞇起眼睛道,“張懷素平素如此鉆營聰明的人,在東京如魚得水狐假虎威這些年,羽毛已豐。他結交過了太多的公卿,幫這些人處理過太多事。你提議保張懷素,想必是你懷疑,他會把公卿達人的那些私密事整理成冊,作為保命或傳世的大宋百官見聞錄?”
葉夢得正是這個意思。
以張懷素的心思手段、其閱人閱事之多遠非一般人能比。只要他敢,那么這部隱藏中的百官見聞錄就是大可能會存在的炸藥桶。
只是說這種東西不論哪朝哪代,基本誰碰誰死。所以很難出現。
在宋代的話,就算皇帝做這事也會撲街。譬如仁宗皇帝早期麾下的皇城司(間諜機構)就因編制太大權利太廣,理由是“皇帝你知道的太多了”,于是就有一大群老夫子和皇帝開戰了,最終仁宗皇帝認慫投降,大幅縮減皇城司治權和編制。
裁減皇城司編制還發生在了宮里出現過刺客的背景下,所以這很大宋,老夫子們的頭就有這么鐵。
分析下來,一般有能力做百官見聞錄這種事的人都不會碰。而敢玩命的兇徒,又永遠無法到達觸碰這種東西的層面。
唯有張懷素是個異類,像是兩個條件他都符合了:一個陰差陽錯,混到了這個階層的亡命徒!
“恩相一語中的,若真存在這東西,一但這簍子捅出來,必然影響到我朝的穩定和根基,恩相需要持重抉擇,學生不建議任由張康國、尤其是張子文那種傻子亂搞亂捅!”葉夢得滿頭冷汗的建議著。
蔡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輕嘆一聲,“老夫何嘗不知,但抉擇談何容易。因政治需要,許多人被老夫慣壞了,除宋喬年外,尚不知有多少麾下門生卷入這事中,更不知蔡家子弟陷入其中的深淺?若張懷素被逼急了,恐牽連廣大。但若繼續放縱張懷素這樣的毒蜘蛛在天子腳下結網,又會導致整個東京城持續的慢性中毒。兩難!”
頓了頓再道:“難就難在,張康國不合時宜的忽然發難,若沒他老張頭添亂,待老夫穩固了政治根基,沒了拖后腿的存在。自是可以慢慢收拾張懷素這樣的毒蜘蛛,哪怕他真有傳說中的百官見聞錄。只要沒人在廟堂上給老夫添亂,也壓得住。”
葉夢得對此深以為然。
現在看,關鍵就在張康國身上。蔡相公是真有能力擺平張懷素以及百官見聞錄的。問題在于張康國也得寵,也是相爺,若他忽然性的被政治利益熏心,作為反對方,要把百官見聞錄的事捅出來,甚至是故意往蔡相公頭上套,那么他勢力雖然沒有蔡相公大,但也就真的亂套了。
“現箭在弦上,為避免事件擴大化極端化,恩相需要立即阻止張康國對步軍司的動作。”葉夢得抱拳進言。
蔡京還是感覺為難,“那是他樞密院的軍務,中書門下貿然插手,又處于國戰期間,鬧將了起來,被他們扣些帽子,惹一身騷幾乎就是必然的。若西北戰事自此出現變故,更要被他們甩鍋,咱們背鍋。又有,張懷素這人太陰太狠,和步軍司系私交最多。老夫是說假設,假設這事注定不可調和,留下步軍司系的這些人,而張懷素這樣的毒蜘蛛又被逼急了、又握有步軍司系這些軍官的貓膩,那時,這個京城就沒誰是安全的,包括老夫和皇帝!”
頓了頓,蔡京淡淡的道:“每個時代里,不論發生何種變故總要有一群人倒霉。這次,老夫傾向于中書門下不干涉張康國對步軍司動刀,坐看就行。至于張懷素…還要想想。”
葉夢得內心里有些不滿。尋思這些禍國殃民的人的確該動,但應該你蔡相公穩固政局后來動,假手他人算什么事?不想擔負風險,自然也就不會有整個集團的超額政治利益。
隨即,蔡京又低聲道,“立即召見知開封府事林攄過來,老夫有話對他說。”
葉夢得更是皺眉,尋思這更是個老狐貍,你專門委他事務,還不如任其發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