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季白不喜歡“再見”這句話,總覺得說這話的人再也不會見了,越是輕描淡寫的再見越糟糕,因為當你再也見不到那個人的時候,你再去回憶你們兩人之間的最后一句話,會發現居然是那樣紙一般薄的兩個字,卻又像是一句讖語,或者一句意味深長的永別。于是會更悲傷。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兩次按著他的胸口跟他說了再見…還是同一個人。
這樣的人怎么能不死呢?
剛認識沒一天的人,能否不要用那種眼神,在一個夜晚里說兩次意味深長的“永別”呢?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傷春悲秋,有些難過的啊。
“居然…還會難過啊…”楊季白按著自己的胸口,輕聲說。
隔著一襲白衣,胸口似乎有一個纖小的、女孩的手印,如同烙在那里,慢慢地…燒…燒…燒…燒得隱隱地…疼痛…“唉!后悔了!”楊季白一蹦而起。
他掉轉頭,沿著屋脊狂奔。
使勁地跑,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仰起頭,對著黑壓壓的天空吐出白汽,狂風暴雪撲在他的臉上。
學的是運籌帷幄啊,學的是揮手殺十萬人啊,也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出陣的時候,左右至少也該有各五百精騎為護衛才對。
所以沒有想過要學跑步。
先生也說自己跑得總是很難看,別人像是捕食的豹子,自己像是一只豪豬…如今他就這樣難看地跑著,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豪豬,好在這個風雪晦暗的殺人夜,不會有人來屋頂上看他難看的樣子。
快一點,再快一點…如果這樣跑著去救一個女人,還讓她死了,該是多丑的事啊!
他張大嘴,把雪和風和寒氣一起吸進肺里。
楊季白!再快一點!
涼鐵閃步而出,梁謀旋身拔劍!
楊季白終于看見了,他在屋頂上,梁謀在雪地上。他終究跑得還是不夠快,他最恨失之交臂,卻又總是失之交臂。
“殺!”涼鐵和梁謀同時吐出這個字。
楊季白飛躍出屋頂,雙袖如飛翼展開,對著夜空長吟出兩個字,“誅殺!”
圍繞著他,風雪逆卷,沖天而起。
梁謀的頭頂,長刀落下,聲如鬼嘯。
她失血太多,已經握不穩劍了。她踉踉蹌蹌地閃過涼鐵的第一刀,再閃不過第二刀,她跪在雪中,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籠罩她的全身,她忽然冷了。
冷得每一滴血都要凝結,卻不顫抖,而是感覺到異常充實。
馬刀靜靜地懸停在她的頭頂,再也無法斬落,涼鐵臉上透著極度驚詫的表情。這也是他最后一個表情,下一刻,細密的冰紋沿著馬刀迅速地延伸,從刀尖到刀身,到刀鐔,到刀柄,到手,到肘,到肩,到臉。
那個驚詫的表情皸裂開來,一片晶瑩的白色。
白衣的人從天而降。
不是輕盈落地,而是打了個趔趄,幾乎摔倒。這種跳躍對于他而來顯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見這話,別隨便亂說。”楊季白喘著粗氣,從剛才那個難看的趔趄中站直了。
他上前大袖一揮,那名涼鐵被他薄薄的衣袖掃得…粉碎。
梁謀瞪大了眼睛,看著楊季白身上的白衣漸漸透出熔爐中鐵汁的顏色,越來越灼目的光。
這個渾身白衣被映為赤金色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對。
“你…回來啦。”梁謀說著,慢慢地向前傾,閉上了眼睛。
“喂喂喂!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啊!梁長史梁長史!現在還不到一顆心落回肚里的時候!你可不要在這個時候暈過去!你長那么高我可扛不動你!”耳邊是楊季白的大喊。
梁謀沒有回答他,她最后一個動作是抱緊了楊季白,如同孩子抱緊了母親。
真的太累了,而現在不用再害怕了。
楊季白拍了拍梁謀的臉蛋,沒把她拍醒。他無聲地笑了起來,用衣袖擦去梁謀臉上的血跡,冷冷地轉眼四顧,雙瞳流淌著赤金色的光芒,“借過。”
圍繞他們的涼鐵被那對瞳子照得心里一片空白。
“那是人么?”每個人不約而同地想。
梁謀緩緩睜開眼睛,世界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這是一間小屋,烏黑的頂棚,空氣中彌漫著藥香。
她勉強撐起身體四顧,陽光從唯一的小窗里透進來,照著火上的小藥壺。楊季白一身白衣,蹲在旁邊,揭開藥壺的蓋子對里面吹氣。
“你醒啦?”楊季白頭也不回。
梁謀看看自己的身上,只穿著月白色的褻衣,雙臂肩頭都暴露在外,后背那道幾乎見骨的刀傷已經裹好了,繃帶在腰間打了個漂亮的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