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劫(張光月)

　　比賽我沒有看直播，因為我覺得打心劫戰隊應該問題不大，對方的實力明顯不如我們。雖然網上的吹捧對年輕選手來說不是好事，但他們說的倒也沒有言過其實，隊里這些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確實潛力無限，以我多年的比賽經驗來看，頂級聯賽才是他們的舞臺。

　　但在輸掉對局后，我還是第一時間得知了消息。我很清楚，像這樣勢頭良好，實力超過對方的比賽中零比二難看地輸給對面，肯定是心態出了問題。但具體是哪一個環節，我并不清楚，可能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就算問，估計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說句不太謙虛的話，打職業這么多年，大風大浪見得太多。心態在電子競技中的重要性怎么說都不為過，而且越重要的比賽中，其所占的位置越重要。我見過無數平時發揮不錯的選手，一到關鍵比賽就緊張得手抖，進而發揮不出自己的實力，遺憾失敗。

　　所以，像這樣的常規賽中，輸一場我覺得沒什么，這是一個吸取教訓的好機會。之前的七連勝有些太過順利了，反倒讓人有些擔憂。因為贏比賽從結果上來講雖然不錯，但輸比賽才能暴露出問題，從而進步。

　　從當上這個戰隊的老板開始，我雖然把主要精力放在經營上，但也花了不少時間讀了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書，為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及時讓戰隊回到正軌。這么做有兩個原因，一是可以省去請心理咨詢師的錢，二是電競這個行業太過特殊，若非資深從業者很難理解身處行業之中的人的心理狀態，所以，與其讓外人指手畫腳，還不如我親自來。

　　我準備了半天左右的時間，以確定和他們說些什么能夠挽回士氣和心理狀態，想到同樣是面對實力不如己方的對手，我不自覺地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也正是這件事讓我下定了在退役后組建戰隊，自己當老板的決心。

　　那是我們天元遺錄戰隊和盛唐戰隊的比賽前夕發生的事情，當年的盛唐戰隊和現在的實力差不多，都是屬于聯賽中的陪跑。之前我一直不太明白，他們這樣的戰隊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義？自從聯賽舉辦以來，一年兩個賽季，至今從未進過季后賽，而且從隊員到教練組看起來都有些“不思進取”。

　　我一直認為打電競有且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拿冠軍。像他們這樣當陪跑當然也會有收入，但說實話，我很難想象把電競只當成一份普通的工作去混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雖然對即將到來的比賽信心滿滿，但我還是每天訓練到深夜。一天，訓練室里只剩我一個人，這時，教練卻忽然找到我，他在旁邊的電競椅上坐下，盯著我排了一會競技場，卻又支支吾吾地講不出話。

　　我感到很奇怪，他這個架勢，肯定是有話說，但究竟什么使得他難以啟齒呢？我雖然是戰隊的隊長，而外界會認為我們這樣的明星選手多半架子很大，在隊內就算不是隊霸，也不會太聽教練的話。

　　然而事實卻與大多人的認知正好相反，大部分能夠成為明星選手的人，都會把比賽成績放在第一位。而電競比賽，靠一個人，是絕對贏不了的，隊霸會破壞隊友間的關系和隊內的化學反應，而不聽教練的指揮也同樣會影響成績。所以，作為一個明星選手，更應該以身作則，這樣你所在的戰隊才會在你的帶領下越變越好。

　　但教練今天對我的態度，卻好似我是一個批評不得的隊霸，這委實有些奇怪。我放下游戲，誠懇地說，如果自己有什么不足，請盡管提出來。

　　誰知教練卻擺了擺手，說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的問題，他對不起我。

　　我感到很奇怪，前一陣的比賽中，教練剛剛通過精妙地指揮幫我們拿下了戰場賽，又開發出了新體系，有什么對不起我們的地方呢？

接著，他仿佛鼓足了勇氣一般，提出了一個要求　　“張光月，后天和盛唐戰隊的比賽中，你能不能不要盡全力？”

　　聽了這話，我驚呆了，雖然說得很含蓄，但所謂不盡全力的意思，不就是打假賽故意輸給對手么？

　　當時的我還心存幻想，以為這是教練剛想到的什么隱藏戰術，便接著問為什么。

　　教練似乎也很心虛，他頹唐不安地叫我不要多問了，反正一場常規賽的輸贏根本沒那么重要。

　　對，這場比賽的輸贏的確不影響我們晉級季后賽。而且考慮到之前我們戰隊不錯的戰隊，就算被爆了冷門，粉絲也不會因為一場無關緊要的常規賽的勝負對我們有太多的苛責，只要在下一場比賽再漂漂亮亮地贏回來就好了。但假賽就是假賽，從登上賽場的第一天起，我的信條就是對每一場比賽全力以赴，而這，應該也是職業選手應有的基本操守。

　　我坦誠地和教練說，自己絕對不會打假賽，無論是為了誰，出于什么樣的原因。

　　教練苦口婆心地勸了我半天，讓我不要認死理，不過是一場比賽的輸贏罷了，犯不著為了這事搭上自己的職業生涯。

　　當時，“搭上職業生涯”這話在我聽來有些太夸張了，但后來，我才知道，我真的為了這件事，搭上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我反過來詢問教練，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威脅，對方是誰？我們完全可以向賽事組委會，甚至向警方舉報啊。

　　教練卻不贊成我的看法，他說有些人的能量太大，我們根本惹不起。賽事組委會不作為不是一天兩天了，向警方舉報也得講個證據。這件事硬碰硬，我們根本沒有勝算。

　　我卻并不理睬，結果第二天，領隊又找到我，同樣苦口婆心的勸導一番。這讓我對對方更加好奇了，不過我打定主意，他找誰來勸都沒用，假賽是原則問題。

　　結果從第三天開始，我就發現自己的網絡環境很不穩定，而且似乎只有我的電腦打游戲非常卡，其他隊友都正常。我不確定是不是那個讓我打假賽的人搞的鬼，如果對方能通過IP限制我的網速，那實在是有些惡心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借助這種方式來展示自己的實力，以逼我乖乖就范。

　　但我的態度也很明確，假賽是絕對不可能假賽的，當然，這種網速，我也沒辦法正常訓練。樹挪死，人挪活，反正比賽沒有幾天了，我索性離開基地，來到附近的網吧訓練。

　　之后的事情就很詭異，某天，訓練到一半，我突然接到基地那里打來的電話，他們告訴我網絡已經修好了，讓我可以回去訓練。結果回去的路上，一輛電動車撞了上來，在支撐沖擊的時候，造成了無法恢復的手傷。

　　我有點不確定這人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又或者被誰收買，總之，最后交警按照正常的交通事故處理。對方賠償醫藥費，私下解決。

　　我很想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公之于眾，但實在沒有證據證明拒絕假賽和受傷兩件事的因果關系。而且事后我想的很明白，讓領隊和都來親自找我談話，假賽的要求肯定是授意自某個戰隊高層，甚至股東。

　　因為我是去年的MVP，今年戰隊戰績一路勢如破竹，所以賽前外網上關于我們和盛唐戰隊的勝負賠率開到一比三十五。隨便哪個有錢人投個一百萬的進去，都可以賺得盆滿缽滿。

　　而盛唐戰隊的實力又實在不佳，如果他們選擇收買我的隊友，畢竟是公開比賽，在隊友“無法演得太過明顯的情況下”，對方知道以我當時的狀態還是有可能逆天改命，憑一己之力強行改變比賽結果。所以他們只能從我這里下手。

　　這時候，我發現，作為一個電競選手，在對抗這種事情上是十分無力的，在你專注于比賽的時候，人家算計到了每一步。即使是像我這樣看起來風光無限的所謂“明星選手”，背后也有這樣的苦衷。

　　早幾年，我曾聽說某戰隊的女選手和該戰隊的老板傳出一段風流韻事，我一直以為是好事者胡編亂造的。不過就現在我自己的親身經歷看來，萬事皆有可能，有錢莫說能使鬼推磨，你想要的話，讓磨推鬼都行。

　　從此之后，我便和戰隊貌合神離，之所以再拼三年，無非是出于對戰隊后輩的一點責任罷了。眼看年紀越來越大，傷病也不可能完全恢復，離冠軍獎杯越來越遠，似乎除了退役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然而我知道退役不是結束，退役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開始。我知道，想要改變這個泥沙俱下的新興行業光以職業選手的身份是不夠的，我必須要能接觸到圈內更核心的情報和資源。所以，成為戰隊老板的想法，是從三年前的這件事之后就萌生的。

　　后來，事業同樣不順的王經略找到我，我學習到許多行業的內幕和管理方式。

　　和他的談話中，我理解了盛唐戰隊這種隊伍存在的必要性。

　　那天，他開門見山地告訴我，像我這樣執著追求冠軍的選手固然不錯，但如果整個行業都是這樣的人，那么對行業的整體發展是不利的。

　　我從未聽過比這更荒謬的話，人人想要冠軍才能打出高水平的比賽，才能提供良好的競爭環境，不應該讓“混子”在這個行業霸占下去。

　　王經略卻說，任何體育項目，冠軍都只有一個。如果項目受眾里，“冠軍粉“所占的比例過高，是對整個行業有害的。

　　試想聯賽的觀眾人人都是冠軍粉，那么除了冠軍隊伍以外的其他隊伍怎么辦？他們靠什么吃飯？他們賺不到錢，誰和冠軍打比賽？王經略想要的電競行業是風氣是“冠軍很了不起，但其他人甚至最差的戰隊也不是一無是處。”

　　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保證聯賽里人人有錢賺，贏家通吃的局面，是任何主辦方都不愿意看到的。而想要達成這個條件，主要要通過三個途徑，其一是憑借悠久的歷史讓幾乎每個戰隊都曾取得過好成績，因為只要時間足夠長，那么幾乎大部分戰隊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成為冠軍或是具備爭冠的實力，而那段時間的冠軍粉總會保留一些下來，即使戰隊陷入低谷也不離不棄，那么即使目前成績不理想，戰隊運營也會有一個“基本盤”。

　　其二是讓粉絲增加對各個戰隊的歸屬感，通過興建主場，或是區域化宣傳，讓戰隊能夠穩定地吃到所在區域的紅利。

　　其三是風格化每個戰隊的打法，使得每個戰隊的打法都獨樹一幟。粉絲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人喜歡個人暴力打架，有的人喜歡防守反擊，有的人喜歡策略致勝，有的人喜歡配合默契。讓每個戰隊形成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且這個風格其他戰隊在短時間內無法模仿，那么即使成績不好，也能夠保留偏好這種風格的粉絲。

　　電競是個年輕的行業，肯定做不到第一點。大量資本注入也是近幾年的事情，所以目前也做不到第二點。但今年的新版本推出的訓練師系統一上線，我就知道這是王經略為了鞏固第三點進行的策劃。

　　就算隊員更替，甚至訓練師人員的調整，但之前開發的經典訓練環境肯定會有所保留。不同人在同一個環境中訓練，久而久之，自然容易形成固定的隊伍風格。

　　所以，當初選擇暖陽當訓練師，并不是僅僅因為有陳聊的推薦，而是因為他是一個非常風格化的選手，喜歡冒險，某種程度上來說，和我很像。那么這個人設計的訓練環境，大約也容易培養出那種“敢于操作”的選手和隊伍風格吧。打職業這么多年，我認為這種風格比較容易吸引粉絲。

　　為了獲得更多的經驗，在生涯的最后幾年，我有意識地和“反面典型”盛唐戰隊搞好關系，從他們的管理和運營等方面吸取了很多教訓。

　　而我現在的管理理念是，平時不指手畫腳，但出了事情，必須要來想辦法解決。

　　所以，我現在出現在訓練室的門口，我很清楚，一旦推門進去，等待著我的將是一群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輕人，他們正在為剛才的失利以及各種各樣的原因經歷煎熬。作為戰隊的老板，我無暇調查他們每個人的心理狀態，但必須解決現在的困境。

　　我不希望這群有天賦的年輕人重復我的悲劇。為此，必須要給他們開拓更好的環境，這是我作為老一輩電競人的義務，也是我當這個戰隊老板的初衷。在我的隊內，不應該有人為場外的事情苦惱，他們要做的，就是上場好好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