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嘉這邊匆匆開始準備的時候,鄭三才那邊已經分派完了任務。
坐標恒廣康大書房。鄭三才先是從等在門外的一干手下里,將魯大和魯二這一對福州本地人喊進了門。接下來他拿出兩包50兩重的碎銀,放在兄弟倆面前:“這點銀子不是賞錢,是給你們留著路上用的。萬一遇到巡城兵馬,還有城門樓上的兵丁,就用碎銀子打發。”
魯家兄弟齊聲應是。
“你們是地理鬼,路頭熟。”鄭三才說到這里,從桌后繞到兄弟倆面前,伸出一只巴掌:“500兩。只需把消息帶到大當家那里,我這里是500倆賞銀,至于大當家賞你們多少,另算。”
看到兩兄弟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鄭三才不由得又叮囑道:“你二人等下分開來走,魯大去南門,魯二去井樓門。放心,便是后到的那個,賞銀同樣一分不少,所以路上莫要貪功,小心為上。”
“喏!”兄弟倆齊齊叉手應是。
“去吧。”
目送兩兄弟走出書房后,鄭三才長出一口氣,然后扭頭對一旁坐著的鄭懷仁說道:“你立的大功,大當家今夜就能知道,日后必定少不了你的好處。至于眼下嘛,你還是早走為妙。對了,姐兒那里你還得下功夫,不要怠慢。”
鄭懷仁聞言起身:“那我就先走,明人再派伙計來打探結果。”
跟在鄭懷仁身后走出書房的鄭三才,背著手看了看聚在院中的十多個手下,沉吟片刻后,招手將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喚了過來。
帶著年輕人走到廊下,鄭三才低聲說道:“南門那里是要害,白魚兒,你且跟在魯大后頭莫要聲張,待他平安出城后,再回來報于我知道。”
年輕人點點頭,轉身出了院門。
鄭三才隨后朗聲對其余人說道:“前后門都看好,有報信的領到我這里。無事人去歇息,要合衣睡。”
打發走所有人后,鄭三才從屋里拿出一個瓦盆扔在院中,開始做最后一項準備工作:燒信件。
官府今天顯露出的惡意,讓鄭三才不寒而栗。即便是最理想的情況下,鄭芝龍此番得脫大劫,那么今后勢必還要有連場大戰,才能打出一個結果來。
他無法判斷官府會怎樣對待恒廣康,畢竟今夜一過,雙方就算是徹底撕破臉了。
所以鄭三才開始焚燒書信。
明代的福州城,外形基本上是個正圓。而恒廣康所在的德政坊,位于城池右下方的位置。也就是說,派出去報信的魯大魯二兄弟倆,到達各自所屬城門的時間,差不多是相同的。
魯大去的南門是最關鍵地點:鄭芝龍就在一墻之隔的南門官碼頭,如果一切順利,很快魯大就能完成任務。
至于魯二去的井樓門,路線上屬于南轅北轍:井樓門在福州城北,算是右上角的位置,門外是大小船坊林立的閩江船廠。
之所以安排魯二這道保險,就是因為閩江船廠一帶有鄭家的暗線即便南門那里發生什么變故,魯二這邊也可以通過閩江船廠放出的私人小船,把消息帶到城南碼頭。
而福州站這邊的基本布置是這樣的:離北邊井樓門最近的薛海元,負責攔截魯二。
薛海元當初來福州,其實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買船。當時大員船廠新建,缺乏百噸級以上船只的建造能力,所以薛海元就把商棧建在了井樓門附近,方便自己買船批貨沒想到今天歪打正著:薛海元現在時間是充裕的,可以在井樓門前提前布置,守株待兔。
而宋嘉這邊就有些緊張。
家樂福所在的鴨門橋后世叫澳門橋一帶,位置和恒廣康綢緞莊是大體平行的。
也就是說,雙方距離南門的路程都差不多,屬于三角形的兩個點。所以宋嘉現在就坐臘了:魯大是先于他出發的,他必須要用更快的速度才能追上目標。
然而魯大也是這么想的。
被高額賞銀刺激到的魯大,此刻恨不得肋生兩翼,早早將消息通知給城外的大當家,然后自家倆兄弟一夜之間,就能走上人生巔峰他知道賞銀不是虛的,海主們有滔天的銀子。
另外,恒廣康每月賣出去的認旗就是他在負責保管,他很清楚恒廣康后院的銀窖里有多少銀子。
在夜色中匆匆急行的魯大,仗著自己道熟,一路上穿街過巷,閃躲巡丁,借著頭頂白亮的月光,還有遠方銀河燦爛的星光,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從恒廣康趕到了福州城南門。
當然了,情緒激動的魯大,沒發現身后的小尾巴。
看著前方不遠處黑漆漆的南門洞,魯大緩步走了過去。城門肯定是沒指望的,他沒那個本事讓門丁半夜給他打開福州南門:即便現在是承平時期,沒有知府這一級的大佬親臨,城門都是打不開的。
魯大的目的是城樓上的吊籃。
吊籃是個很有用的東西。戰爭時期,吊籃可以從城墻上放下說客使者談判專家等等這些人物,用來和敵人溝通。
而承平時期,類似于福州這樣的大城,幾乎每隔幾天,都會有人要緊急出城。有急事的,求醫抓藥的,老爺翹了辮子家仆去尋找西湖畫舫上的二公子回去哭喪的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所以當魯大又往前急走幾步,來到城洞正下方,看到頭頂那一盞昏暗的燈籠,以及聽到那懶洋洋的一聲:“來者何人?”時,他是一點都不擔心的。
兩個穿著舊號衣,持著長矛的城丁,這時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城墻上,張開朦朧的睡眼,打量著魯大。
大明朝走到今天,已經承平250多年。除了嘉靖那會鬧倭寇,一夜三驚了幾年之外,這福州城的城丁,從來都是這幅懶散模樣。值夜班的就這二位,大部隊都窩在門洞的耳房里睡覺呢。
魯大聞聲后,當即在燈籠下站定,用一副急切的嗓音說道:“出城的。我家老爺犯病了,要請城南關廂的李一針去瞧病。”
“哦,瞧病的啊,路錢帶了嗎?”兩個門丁聽到是出城的,立刻撐著長矛就走了過來:按規矩,這種事他倆是能分到一點路錢的,所以倆人馬上變得積極起來。
“帶了帶了。”魯大這時急忙伸手入懷,掏出一把銅錢,放在了已經伸到面前的一只蒼老,黝黑,皮膚皴裂的手中。
門丁把那只手縮回去后,借著頭頂昏暗的燈籠光,發現手里都是上好的嘉靖金背錢后,頓時眉花眼笑,態度和善了許多:“上去吧,今夜當值的是丁把總,莫要怠慢。”
“多謝多謝。”魯大這時再不敢耽擱,扔下兩個互相拉扯著要分錢的門丁,轉身大步往右跑去。去過城門樓旅游的人都知道,要上城樓,就要從旁邊的馬道上去,左右都可以。
魯大很快爬上了門樓。
除了多掛著兩盞燈籠,值守的兵丁多了幾個之外,門樓上同樣是死氣沉沉。魯大知道,接下來就要見正主:城門守將。
承平時期的城門守將,官職都不高,像今天輪值的,就是把總丁虎。
當幾個手下圍著魯大進到城門樓里時,穿著一身舊官袍,滿臉胡須,矮壯敦實的丁把總,此刻正懷抱著一口雁翎刀,坐在上首的大交椅里閉目養神呢。當他聽到人聲,睜開眼后,見怪不怪地張口問道:“何事?”
魯大:“稟丁爺,在下姓馬,我家老爺”
當丁把總聽到魯大說出他的姓之后,就知道這位身上是有油水的。所以他很快從面上擠出了二兩笑容:“這位管家,出城也是要使費的。”
“好說,好說。”魯大又一次伸手入懷,這次抓出的,是約有十兩的一把碎銀子。
躬身探手一把奪過魯大手中的碎銀,挑出一塊在嘴里狠咬一口,發現確實是上好的雪絲銀后,丁把總哈哈一笑,從交椅上一躍而起:“小的們,馬管家賞錢給得足,仔細將好人送出城,不可怠慢!”
幾個城丁頓時滿臉喜色,和丁把總一起,將魯大簇擁出門外。
任何一個行業都是有內情的,所謂靠山吃山是也。不知道內情的外人想要得到更好的服務,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多花銀子。
城樓上的吊籃系統,其實就是個大號的轆轤提水器,和常人家井臺邊的轆轤區別不大。而魯大今天由于多付了銀子,所以得到額外照顧:城丁們先是讓他坐進吊籃,然后轆轤滾動,等吊籃被拉起超過垛口高度以后,再有人推動吊桿,魯大就這樣被平平挪到了城墻外面。
接下來很簡單,只要轆轤轉動,魯大就會被放下城去,全程穩妥安全。至于那些舍不得多花銀子,討價還價的人,城丁通常也懶得伺候:吊籃就懸空在墻外,想下城就自己翻過垛口爬進吊籃,黑燈瞎火中,每歲都有人從城墻下摔死摔殘 一分價錢一分貨。
所以,很有職業道德的丁把總,此刻還叉著腰,拄著刀,對搖轆轤的人叮囑道:“慢些子搖,馬管家是精貴人,須是受不得顛晃!”
就在城門樓客戶魯大緩緩下沉的一刻,馬道上突然疾跑上來三個人影。
這三個人位置是兩前一后。當他們沖過來后,其中一個在跑動中就合身直撲,將自己整個人摔在了轆轤上,然后,轆轤就被卡住了。
另一個沖過來就賞了某人一飛腿,將場中唯一有兵器的丁把總踹成了滾地葫蘆其他人為了服務客戶,破爛長矛早扔一旁了。
落在最后的是個豬精:怪物披一身黑皮,頭戴鐵盔,臉上有一條粗長的黑鼻子,半張臉都被遮住了。
不待城樓上這些目瞪口呆的廢物們反應過來,只見豬精兩步跑到垛口處,探出半個身子,雙手握著一把鐵器就對準了吊籃。
下一刻,隨著低沉的“嘭嘭”聲響起,吊籃中的魯大頓時被打成了篩子,血水開始順著吊籃往城下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