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北站的排爆以及清查工作一直持續到天光放亮才結束。
工部局組織圍捕井上公館的行動,顧楫作為法租界的探長不方便介入。
考慮了一會兒后,他交出了那兩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告訴薩利爾,這是他從被擊斃的日本人身上繳獲的。
兩把繳獲的手槍或許證明不了什么太多的東西。
柯爾特1911這個型號的手槍,只要有錢在黑市上不難弄到,但裝了消音器就不同尋常了。
別說黑市上,就算國民政府當時都很難弄到這種稀罕東西。
所以,當薩利爾轉交給威廉姆時,對方的臉色又是一變。
拿著這兩支槍的威廉姆好像聯想到了什么,很快叫來了幾個手下閃到一邊,嘀嘀咕咕說了很久。
兩具日本人的尸體,薩利爾和威廉姆之前就決定,暫時存放在公共租界的太平間里,留待尸檢以后再做下一步處理。
而日本人身上的物品,包括雷管和炸藥以及防毒面具,則由法租界帶回去進行檢測,以便作為對俄日雙方進一步追訴問責的物證。
接下來的步驟,則是當晚這場大規模行動的重中之重!
險些釀成三方慘烈交火,以及讓日本人不惜犯險進行破壞的焦點,都在眼前安安靜靜地躺在鐵軌上的這趟列車上。
13節車廂罐體內的裝載物,到底是普通農藥還是毒氣,牽扯著很多復雜、深層的因素。
而對某些小人物來說,則是決定其命運的關鍵。
對此,薩利爾和威廉姆各自所代表的租界早有安排。
他們先是請來了中華民國上海特別市政府派出的代表,然后釋放了先前在車站投降后被扣押的蘇聯領事尤里。
尤里可能只是個傀儡,但明面上他是領事,具備這個資格。而那個滿嘴跑火車的謝爾蓋,則一直被捆縛在裝甲車上,嘴里塞著自己的臭襪子。
尤里被釋放后,象征性地提出了抗議,希望立即釋放謝爾蓋。
只是在薩利爾明確拒絕之后,尤里除了揮著指頭,有氣無力地表示,一定會將他們遭受的侮辱匯報給莫斯科后,就立刻閉了嘴,在這個問題上再也沒有糾纏。
沒過多久,加上薩利爾和威廉姆,他兩代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總共四方代表,一起在現場做了聯合查驗。
法租界由公董局派來了他們的化學專家,公共租界也派了兩名,尤里無奈之下也只得從領事館里找來一位化學專家。
而作為主權駐在國的民國政府代表則當場表示棄權。
民國政府代表到場后明確表示,自己僅作為見證代表。心甘情愿充當擺設,而且極其不情愿。
這位代表似乎是迫于無奈才被動摻和進這個敏感事件里。在現場從頭至尾苦著臉,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
三方專家到場后,對現場進行了必要的處理,然后提取了殘留物進行化驗。
很快,專家團得出一致結論:任何測試結果,均顯示罐中先前泄漏的殘留物對光氣呈陽性。
結果一出來,尤里作為蘇聯代表當即強烈提出異議。
當然,在場的聯合專家團隊里也有他們自己人,所以他并不質疑在場專家的檢測結果。
尤里的抗議集中在:他有理由懷疑這些遺留物,是先前襲擊倉庫的暴徒所動的手腳。
畢竟車站在短短幾個小時內,接連遭遇了兩次襲擊。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一個事實:兩次襲擊時車站都處在失控狀態之下。
這種情況下不能排除任何可能!
從他個人角度理解,自己并不是在胡攪蠻纏。哪怕形勢不利,也要極力維護他所代表的國家尊嚴。
尤里很清楚,一旦現場確認車內的裝載物為光氣,結論一旦定性,整件事情的性質對己方就變的十分糟糕。
如果那樣,他們之前遭受的繳械和扣押等等侮辱都只能被視作咎由自取。
而且只要這個結果被各方最終確認,他所代表的政府將在國際上各個方面都非常被動。
此刻倉庫里的尤里態度非常強硬,措辭非常激烈。正揮舞著雙臂,不顧形象的高聲呼喊。
他甚至毫不掩飾地直接把眼前發生的一切,視作對他們政府栽贓陷害的拙劣政治把戲。
當然,尤里也沒心思把這個倉庫當成政治秀場,之所以如此激動,是因為他心里確實有底。
畢竟就在昨晚,謝爾蓋還曾信誓旦旦在領事館里和他再次保證,這趟從莫斯科出發的列車里,裝載的就只是普通農藥!
倉庫里回蕩著尤里充滿情緒的聲音,配合著他的手勢顯得十分夸張。在場的人,包括顧楫在內都表情不一地看著他即興發揮。
雖然此刻尤里的表現,絲毫沒有作為一名政治人物應有的風度。但他的態度和邊上那位事不關己的民國政府代表相比,又多少贏得了一些在場其他代表的尊敬。
只是尤里的質疑和指控雖然激烈,發揮的也很精彩,但終究一切還是要靠事實來說話。
他所提出的所有質疑,當然難不倒在場的專家。
隨后,聯合專家團在13節罐車里隨機選取了三節車廂作為樣本。
甚至還讓尤里本人親自選了一節。
然后,專家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中提取了樣本進行分析。
沒有任何意外!
最終結果還是顯示所有樣本都對光氣產生陽性反應。
面對最終測試結果,尤里目瞪口呆,眼神在瞬間失去了焦距。而一旁的薩利爾和威廉姆卻也高興不起來。
現場除了漠然的國民政府代表,其他三方都對這個結果大為震驚。
哪怕是早有心理準備的薩利爾和威廉姆,此時也完全顧不上因為證據確鑿而洋洋得意。
兩人根本沒有留意面如死灰的尤里,各自吩咐手下去車站找電話,第一時間向上級匯報。
一戰結束后,國際法對毒氣的使用在戰爭中做出了禁止的相關規定,1925年的日內瓦議定書中,毒氣被列為在戰爭中禁止使用的武器,光氣就是被明確界定為毒氣的一種。
而此前1899年的海牙公約就明文規定禁止使用毒氣作戰。作為戰爭手段,使用化學武器的政治成本、社會成本以及面臨的國際輿論的壓力都是非常巨大的。
英法兩國都曾經參加過一戰,戰場上領教過毒氣的威力,尤其是伊普雷之戰,聯軍遭受到了巨大的傷亡。協約國聯合軍隊1.5萬人中毒,其中5000人死亡。
而現在是非戰爭狀態,日本人為什么會想到從莫斯科弄來這批毒氣?把這批毒氣運到上海,他們到底想干嘛?
這列火車一路從莫斯科到中國,沿途需要經過兩國海關勘驗和鐵路換軌等繁瑣檢驗,最終是怎么抵達上海的?
事態重大,很快薩利爾和威廉姆得到指示。命令他們立即封存倉庫,派出重兵進行防護。
而接下來的事情,也不是他兩能介入進去的,只能等待另一個層面的政治交涉結果了。
隨后,國民政府代表,借口與友邦方便,派兵進駐恐有不便、擔心發生摩擦…
并且在上一輪襲擊中損失慘重等種種理由,干脆利索的放棄了駐兵看守倉庫的權利,把挑子卸的干干凈凈。
作為在場僅有的幾位中國人之一,顧楫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此刻他的面部沒有任何表情。內心卻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只是眼睛里屈辱和痛苦的神色不時交替顯現。
作為外來者的法國人和英國人,在整件事上的積極態度和強烈反應,和眼前民國政府的不作為,甚至是冷漠的旁觀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心里產生了強烈的屈辱感。
作為明面上替法國人做事的中國人,他盡力了。
而作為擔負民國政府特殊任務的特工人員,自己卻被上級斥責為多管閑事、輕重不分。
事情最終沒有朝著日本人希望的那樣發展,除了兩個租界當局的強力干預以外。上司袁子欽出力了,同事洪探員和汪翻譯也出力了。
而整件事里起了關鍵作用的老廣東那幫人,卻在事后悄悄地離開,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甚至連倉庫里原先那幾個日本人的爪牙都在最后關頭反正,正是他們殺了兩個日本人,才一舉粉碎了日本人喪心病狂的歹毒企圖。
而此刻作為中國人的政府代表,立場卻是這樣的無動于衷,仿佛是受邀觀看了一場不感興趣的申劇,非常的不情不愿。
接下來在現場,顧楫冷冷地看著民國政府代表第一個在現場確認書上簽了字,然后夾著公事包匆匆提前離開。
仿佛這里是個巨大的火藥桶,多一分鐘都不想耽擱。
之前崩開的傷口很疼,撕裂的傷口不時傳來一陣陣痛楚,只是顧楫的心里更痛。
最近好像總是很忙,忙到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酒壺里的藥水。顧楫從大衣口袋里摸出酒壺,用一只手艱難地擰開了瓶蓋。
就在駐兵進場,大家都要撤回的時候,一位穿著公共租界高階警服的警官來到倉庫,找到威廉姆,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耳語了幾句。
接著面色不虞的威廉姆和薩利爾敷衍地打了個招呼,也匆匆帶著隨從提前離開。
顧楫預感到他的提前離開,應該和之前他們包圍井上公館的行動有關。僅僅是威廉姆臉上的表情,足以看出那里的行動想必不是那么順利。
等一切布置妥當,忙了一晚的薩利爾也要返回了。
“顧,你應該有法文名吧?”
“是的,督察長!”
“告訴我吧,以后私下里我可以稱呼你的法文名。”
薩利爾顯然心情很好。
這個之前曾被他重視過的手下,僅僅用了一個晚上就告訴了自己,之前的重視還遠遠不夠。
若非他像獵狗一樣依靠著靈敏的嗅覺,一直緊盯這件案子不放,現在的上海灘,原本的十里洋場可能已經變成了人間煉獄。
事情如果發生,那么就是一個嚴重損害法國政府在中國利益的重大災難。如今他薩利爾在公董局高層眼里,已經成為了拯救這座城市的英雄。
這都多虧了眼前這個瘦瘦高高,有著一雙憂郁眼神的中國下屬。
“GU JI…”
顧楫說道。
“什么?”
薩利爾沒明白。
“我剛才是告訴您,我的法國同學和朋友,就叫我GU JI。”
顧楫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那…還是和之前那樣稱呼你吧。”
薩利爾聳聳肩膀,接著說道:“顧,坐我的車,我送你去醫院。”
“對了,你是在9舍嗎?我安排你住進9舍病房,好好休養幾天。”
“謝謝督察長好意!”
“我隔壁病房里還住著一個被俘虜的殺手,回去后我要對他立刻進行訊問…”
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辦,顧楫確實沒辦法好好休息。
民國政府代表雖然已經到場。他還是要以自己的視角向上級做出詳細匯報,希望得到南京方面的重視。
“那好吧,我送你去醫院。”
對待顧楫的態度,在中國人里薩利爾可謂是絕無僅有。
哪怕是在袁子欽面前,他也一直不茍言笑,對他持續保持著壓力。
“我和您一起出去,只是到了外面還要和袁督查匯報…”
顧楫需要和袁子欽匯報是一方面,主要他是想找到老洪。對于他的線人老廣東,顧楫此前有很多猜測。
而且關于在他門口發生的交火,到現在也沒人和他說過是為了什么。
那場激烈的槍戰突如其來就在他眼前發生了,在那之前自己還險些做了老洪的替死鬼。
“好吧,我們走。”
薩利爾原本想讓顧楫不必和袁子欽匯報了。
想了想,還是不能壞了規矩,于是帶著隨從和顧楫一起走回站務樓。
他們身后的倉庫,此刻被英法當局全副武裝的士兵重兵把守。而蘇聯方面也象征性地留了幾名軍人,唯獨民國政府沒有派出一兵一卒。
天已經亮了,只是太陽還沒出來。
他們正向著東走。
天際線的頂頭,一層灰,一層白,又摻雜著一些蟹青,如同掰開了蓋的螃蜞。太陽頂不透那片灰霧,天空卻也沒有一絲烏云,所見之處皆為一片灰白。
腰上掛著防毒面具的袁子欽,其實也一直忙到現在。
先前他帶著手下一直忙著疏散百姓,好不容易把現場看熱鬧的人群驅散之后,聽說帶著蘇聯人去倉庫的顧楫,和日本人又交了火。
后來看到擔架往外抬人,他心里“咯噔”一聲。
顧楫的來頭他是知道的,要是在他手下出了事,這個干系他怕是要擔的不小。
知道顧楫毫發無傷以后,他實在是撐不住了,畢竟也是上了歲數的人。只是連上司法國佬薩利爾都沒走,他也不敢擅離職守。
薩利爾和顧楫一起過來時,坐在車站長椅上打瞌睡的袁子欽被下屬叫醒。他剛要迎上去,發現薩利爾已經坐上車走了。
“袁督查,我…”
“明天我到醫院來看你,到時候再匯報吧,你先回醫院處理一下傷口,好好休養,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顧楫剛要匯報,就被袁子欽打斷。
“對了,洪探員和汪翻譯一直在那邊等你。”
袁子欽指了指站務大樓的月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