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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 彭蘊章的提醒

  恭送走彭蘊章,韓秀峰借著依稀的月光來到東長安門前。

  據說在前明東長安門、西長安門都是禁地,一般百姓絕不能靠近更別說通行了,但本朝莊嚴肅穆的皇城這一帶多了幾分煙火氣。不但白天對居住在內城的八旗子弟開放,對那些來做各衙門買賣的小商販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晚上遇到誰家孕婦快生了要趕緊去請接生婆或別的什么急事,守門的護軍也會通融放行。

  韓秀峰本就不是平頭百姓,亮出腰牌,守門的護軍不但放行,生怕他這位“小軍機”走夜路磕著絆著,還打著燈籠送了一程。

  穿過前的御道,再穿過西長安門,回到登聞鼓廳,跟一直等到這會兒的小山東和馬夫打了個招呼,便心事重重地爬上馬車回會館。

  彭蘊章為何提登聞鼓廳,為何說啥子登聞鼓廳和鑾儀衛應該是離皇城最近的衙門,韓秀峰猜出了幾分。但為何提通政司滿參議慶賢,為何讓他幫著去慶賢家拜訪,從登聞鼓廳一直想到會館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

  見黃鐘音、吉云飛等同鄉不但跟昨晚一樣全在等著他開席,而且一見著他就紛紛恭祝他榮升“小軍機”,韓秀峰干脆不想了,連忙作揖致謝。

  讓他更啼笑皆非的是,酒席的座次竟由此發生巨大變化,原本黃鐘音坐上首,然后是吉云飛和敖彤臣,再然后是他,而今晚黃鐘音卻非要他坐首,儼然把他這個捐納出身的正五品通政司參議當作在京官員之首!

  他不坐誰都不坐,要是再謙讓推辭,不曉得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開席。韓秀峰盛情難卻,只能硬著頭皮坐到了上首。

  讓他更感動的是,不但宅院同鄉們已經讓溫掌柜幫著租好了,連馬夫、長隨甚至幕友同鄉們都幫著想到了…無以為報,只能敬酒,這一喝就剎不住了,等吃飽喝足起身相送黃鐘音等人時頭已喝得暈乎乎的,連站都站不穩。

  “志行,別送了,趕緊回屋歇息。你新官上任,明兒個還有一堆事呢。”

  “是啊,有啥好送的,我們幾家離這兒又不遠。”

  “志行,我們先走一步,明后天再去府上恭賀喬遷之喜。”

  “行行行,不送,您幾位慢點啊。”

  “四爺,我也回去了,嫂子夫人那邊您放心,我明兒中午就跟老余一道去城門口等。”富貴也拱手道。

  “勞煩了。”

  “四爺,您說這些就見外了,您的事就是我富貴的事…”

  晚上天涼,涼風一吹,韓秀峰清醒了許多,下意識問:“富貴,我跟你打聽個人,不曉得你認不認得?”

  “誰?”富貴急忙問。

  “我現而今的同僚,通政司滿參議慶賢。”

  “四爺,您問他做啥子?”

  “你認得?”

  富貴撓著脖子,不無尷尬地說:“四爺,我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我哪兒認得他?不過沒少聽說過,說起來別看他跟您一樣做參議,可據我所知他不但比不得您,恐怕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韓秀峰追問道:“此話怎講?”

  這事說來話長,富貴正不曉得從何說起,剛走出幾步的吉云飛突然回頭道:“志行,你說得這個慶賢我曉得,他是已革大學士耆英之子,他有個哥哥叫慶錫,現而今以馬蘭鎮總兵署內務府大臣,不過正如富爺所說他們兩兄弟的境況并不妙,以我之見你跟他們兄弟還是不要走太近的好。”

  韓秀峰大吃一驚:“慶賢是曾做過兩江總督、兩廣總督,曾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的耆英耆中堂之子?”

  “這還能有假!”

  吉云飛感嘆道:“耆中堂在京居廟堂之高,曾歷任兵部侍郎、理藩院、禮部、工部、吏部、戶部尚書、八旗都統,步軍統領,有‘歷五部之權衡,掌九門之莞鑰’之盛譽。放外任處江湖之遠,曾任熱河都統,盛京、廣州、杭州將軍,兩江、兩廣總督等封疆大吏,最高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其父祿康為嘉慶朝之東閣大學士,父子兩代相承,入閣拜相,開創了我大清宗室之先河,榮耀至極!”

  “現而今呢?”

  吉云飛覺得在外面說這些不合適,干脆拉著韓秀峰走進會館,回到西花廳坐下苦笑道:“現而今失勢了。”

  韓秀峰見吉云飛話只說了一半,等蘇覺明沏完茶走出花廳,才急切地問:“因為什么失勢的?”

  “還能因為什么,還不是因為跟西夷簽訂的那些通商條約!”吉云飛輕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喪權辱國啊,據說直到臨終前都說愧對列祖列宗。割地賠款,皇上一樣引以為奇恥大辱。但皇上是位孝子,不認為這些喪權辱國之事跟先帝有什么關系,所以遷怒于耆英,不止一次加以申飭,甚至有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意味。”見韓秀峰若有所思,吉云飛連忙道:“不過皇上也沒冤枉他,畢竟那些個喪權辱國的通商和約,全是他和琦善跟西夷簽的。”

  “既然皇上如此不待見耆英,那皇上為何還重用慶錫和慶賢?”

  “對別人來說能做上內務府大臣那是重用,但對慶錫而言就兩說。”吉云飛端起茶杯,吹了吹飄著上面還沒泡開的茶葉,又意味深長地說:“這差事辦得順不順,這日子過得舒不舒心,他們兩兄弟冷暖自知。”

  韓秀峰意識到皇上是既想敲打耆英,又不想讓滿朝文武尤其宗室覺得他刻薄寡恩,刻意為難老臣,禁不住問道:“耆英現而今身居何職?”

  “從位極人臣的文淵閣大學士被貶為工部員外郎,并且這個員外郎還是皇上勒令他捐的。”吉云飛想了想,又說道:“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先帝駕崩于圓明園慎德堂不久,耆英給剛登基的皇上上書奏言《求治之道莫先于用人行政理財三大端》,明眼人都知道耆英是想以此向皇上表其忠心。

  結果因為折中有‘用人之道,明試以功,人有剛柔,才有長短,用違其才,雖君子亦恐誤事,用得其當,雖小人亦能濟事’等語,被皇上以‘其于君子小人論,持論過偏’為由加以申飭。”

  “后來呢?”韓秀峰追問道。

  “道光三十年,也就是皇上登基那年的夏秋之交,步軍統領衙門因為一個叫丁光明的天主教信徒持有稟帖并打算送往耆英家。皇上知道后大怒,下旨命刑部審明辦理。這案審來審去發現那個姓丁的跟耆英沒任何關系,只是聽一個西夷傳教士說耆英在廣東辦理夷務有功,所以跑進城來給耆英投書,想請耆英幫著跟山東老家的地方官員打個招呼,好讓他回鄉蓋啥子教堂。”

  吉云飛頓了頓,接著道:“他攏共去耆英府遞了四次名帖,都被門子阻回,直至被巡捕營擒獲。可皇上還是不罷休,竟命時任兩廣總督徐廣縉、時任廣東巡撫葉名琛徹查有無姓丁的說得那個西夷傳教士,估摸著徐廣縉和葉名琛也沒查出個頭緒,這件事才不了了之了。”

  想到一個三朝元老竟被逼成這樣,韓秀峰終于明白了啥叫伴君如伴虎,想想又問道:“這兩年呢?”

  “這兩年的境況也好不到哪兒去,‘破鼓眾人錘,墻倒眾人推’這話一點也不假,據我所知明明不許西夷進廣州城的徐廣縉和葉名琛,每遇著西夷因進不了廣州城起釁,就落井下石拿耆英說事,說啥子答應西夷進廣州城是耆英私許的。”

  韓秀峰看過道光二十三四年朝廷跟英法美等國簽訂的和約,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廣州為通商口岸,洋商不但可以進城做買賣,而且英法美三國領事可以跟在上海一樣進城設立領事館。

  心想朝廷都答應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這實在算不上啥子私許!何況耆英離任時為了不讓洋人進城,還使了個緩兵之計,跟洋人提出進城之事緩而圖之,騙洋人給廣東官員兩年時間準備。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洋人的仗打贏了,和約也跟朝廷簽了,卻依然進不了廣州城,一次又一次地被徐廣縉、葉名琛等人騙,換作誰誰也受不了,難怪包令等夷酋要率兵船來“京控”。

  吉云飛不知道韓秀峰在想什么,禁不住問:“志行,你為何無緣無故問起耆英?”

  韓秀峰緩過神,急忙道:“我沒問耆英,我是問慶賢,他不是跟我一樣在通政司衙門當差嗎,而且跟我一樣是參議。想著今后少不了打交道,所以想打聽打聽他為人咋樣的。”

  “原來如此,嚇了我一跳。”吉云飛不想耽誤韓秀峰歇息,起身笑道:“我先回去了,至于慶賢,為人咋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爹不受皇上待見。相信我,跟他別走太近。何況你跟別人不一樣,用不著燒這個冷灶。”

  “明白,我心里有數。”

  送走吉云飛,回到房間回想起彭蘊章晚上說的那些話,韓秀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彭蘊章半開玩笑地“開府建衙”,說登聞鼓廳跟鑾儀衛應該是離皇城最近的衙門,那是提醒他萬萬不能依著皇上的意思真把登聞鼓廳當衙署,因為那一片兒全是六部、宗人府、鑾儀衛等大衙門,你要是真把那兒當衙署,并且有啥事直接進宮向各軍機大臣稟報,那你這個正五品的通政司參議跟六部尚書不就平起平坐了?

  至于提慶賢,甚至請他幫著去慶賢家拜訪,也不是真打算讓他去拜見耆英,而是提醒他辦理夷務不會有好下場!如果謹小慎微,只是打探打探夷情也就罷了,但要是被皇上委以重任去跟西夷交涉,那十有會跟耆英一樣身敗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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