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既是頭一次來軍機處,也是頭一次進紫禁城。
為防走水紫禁城里晚上不許點燈,所以從西華門到隆宗門的這一路上烏漆墨黑,磕磕絆絆,要不是劉公公熟悉道路,不曉得要摔幾個跟頭。據說曾有好幾個京官天沒亮趕來參加大朝會,結果因為看不清道路,一個不慎掉御河里淹死了。
不過劉公公也只能把他送到隆宗門,因為再往里走就是軍機重地。
韓秀峰正準備感謝一番,就聽見守在大門里侍衛在陰影里喝問道“來者何人!”
“欽賜色固巴圖魯通政使司參議記名軍機章京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韓秀峰,前來拜見彭蘊章彭大人!”韓秀峰急忙從懷里掏出下午在內務府申領腰牌時一并領著的“合符”,跟之前過那幾道宮門一樣雙手呈上。
腰牌是白天出入宮禁用的,合符是晚上出入皇宮的憑證。
合符的符牌由兩扇組成,分別篆書著陰、陽文的“圣旨”二字。陰文的一扇由守皇城的護軍保管,當夜里有文武官員奉旨或有緊急公務要進宮時,要持陽文的一扇到護軍處將陰陽兩扇核對無誤才能通行。
不過這里是隆宗門,并非西華門也不是東華門,守門的侍衛手里并沒有陰文的那一扇符牌,所以一個侍衛從陰影里走出來接過符牌,又伸手問“腰牌呢?”
“哦,腰牌在這兒。”韓秀峰連忙掏出上頭用滿漢文注明衙門、官職和身中、面白、無須等特征的腰牌呈上。
侍衛看不清,甚至很可能都不識字,就這么上下打量了韓秀峰一眼,確認深夜進宮的韓秀峰并沒有攜帶兵器,拱手道“勞煩韓老爺稍候,卑職這就去給韓老爺通報。”
“有勞老弟了。”韓秀峰拱手回了一禮,這才轉身跟他一路送到這兒的劉公公致謝。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劉公公躬身回了一禮,什么也沒說就掉頭走了。目送走劉公公不大會兒,侍衛去而復返,交還符牌和腰牌,旋即側身道“韓老爺,彭大人有請。”
“謝了。”
跟著侍衛跨過高高的門框,來到一排低矮的公房前,總算見著點光亮,里頭不但全點著燈,甚至能看到不少人影。
見侍衛送到臺階下就退回去了,韓秀峰不敢就這么進去,再次躬身道“欽賜色固巴圖魯通政使司參議記名軍機章京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韓秀峰前來拜見彭大人!”
軍機處的規矩是當日的公事當日辦結,所以彭蘊章不得不熬會兒夜。他沒想到連恭親王的進諫皇上都聽不進去,硬是賞了韓四個記名軍機章京,還命韓四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更沒想到都這么晚了,韓四還會進宮求見。
人來都來了,而且是大搖大擺走進來的,不見實在說不過去。彭蘊章無奈地嘆了口氣,摘下老花鏡抬頭道“進來吧,進來說話。”
“謝大人。”韓秀峰整整官服,跨上臺階,掀開簾子走進公房。
進來一看,彭蘊章正盤坐在木炕上收拾小桌子上的公文。韓秀峰正準備撣撣馬蹄袖行禮,彭蘊章擺擺手“都這么晚了,無需多禮。”
“大人…”
“說說吧,這么晚進宮有何急事?”
“大人恕罪,下官這么晚進宮求見既沒什么急事也沒什么緊要公務,而是想著剛兼上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的差事,覺得應該趕緊前來拜見大人。”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眼前這位官運好得令人發指的通政司參議剛幫了故人之后一個大忙,彭蘊章實在拉不下臉苛責韓秀峰動不動就深夜進宮,沉吟道“既然來了就先跟同僚們熟悉熟悉吧,等本官忙完再一道出宮。”
“謝大人!”
“曹毓英,這位便是新任通政司參議韓秀峰,勞煩你帶韓參議先熟悉熟悉。”
“下官遵命。”
韓秀峰這才注意到角落里還一個人,再想到進宮這一路上劉公公介紹的情況,猛然意識到剛起身的這位曹毓英竟是領班軍機章京,趕緊躬身行禮。
曹毓英敷衍般地回了一禮,扔下一句“韓老弟,請吧”,便掀開簾子走出“大軍機”的值房。韓秀峰再次給彭蘊章行了一禮,這才急忙跟了上去。
軍機章京的辦事處分滿屋和漢屋,滿屋的滿軍機章京主要幫著軍機大臣草擬滿文諭旨和公文,同時協助軍機大臣分掌在京旗營及各省駐防和西北兩路軍營官員的補放,負責內蒙古、外蒙古、藩部及喇嘛等朝貢時擬賞單,以及掌管軍機處內部的一些事務。
在漢屋當值的漢章京主要輔佐軍機大臣辦理在京各部院及各省文官、綠營武官的補放進單,王公內外大臣賞單及擬給外國朝貢使臣的賞單,辦理皇上交辦的應查、應辦的差事,以及軍機處與各衙門的公文收發、清檔、封柜等事。
現而今兩江、湖廣、山東鬧長毛,西夷的兵船又到了大沽口,所以軍機章京們還要從戶部、兵部、理藩院等衙門調取各地輿圖,查閱江南大營、江北大營和兩江、湖廣等地督撫有關軍務的奏折甚至各省的題本,要搞清楚各地的山川地形,各地的兵馬、錢糧等等,只有這樣皇上要是查問起來,才能即時呈遞。
總之,晚上當值的滿漢兩班軍機章京一個比一個忙碌,案上的公文簡直堆積如山。曹毓英介紹完之后他們只是簡單打個招呼,連寒暄的功夫都沒有,明明是官,干得活兒卻跟書吏差不多。
韓秀峰甚至能看到軍機處的這些同僚眼神中充滿羨慕,并不是羨慕他韓秀峰圣眷有多濃,而是羨慕他韓秀峰同樣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卻不用跟他們這般案牘勞形。
此情此景,讓韓秀峰不由想起當年在衙門幫閑的日子,那會兒也經常跟他們一樣通宵達旦地忙。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忙的全是國家大事,自個兒那會兒忙得則是縣太爺為應付府衙乃至道署核查而趕緊編制謄寫的戶籍黃冊或錢糧賬冊。
正暗自感慨,外面傳來了彭蘊章的聲音“韓參議,本官忙完了,隨本官一道出宮吧。”
韓秀峰意識到彭蘊章應該有話要說,急忙跟剛領著他轉了一圈曹毓英告辭。走出漢軍機章京的公房一看,赫然發現“大軍機”跟“小軍機”的待遇就是不一樣,一個侍衛竟打著燈籠走了過來,一看就曉得那個侍衛是準備打著燈籠送彭蘊章出宮的。
可能有侍衛在前頭打著燈籠帶路,說話不太方便,彭蘊章就這么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一聲不吭地在前面走,韓秀峰只能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頭。
直到走出東華門,守在宮門外的彭家人打著燈籠,領著轎夫抬著轎子上前迎接,彭蘊章才冷不丁回頭問“志行,秋高氣爽,月朗星稀,愿不愿陪老夫四處走走?”
“大人相邀,秀峰敢不從命。”
“不想走就別勉強。”
“能陪大人夜游皇城,是秀峰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那就走走。”
彭蘊章示意轎夫跟著后頭,韓秀峰見打燈籠的那個家人想上前又不敢,干脆走過去接過燈籠,回到彭蘊章身邊恭恭敬敬地說“大人請。”
彭蘊章暗想果然是個有眼力勁兒的,邊走邊輕描淡寫地說“德忠昨兒晚上見過老夫,說你打算保舉他去福建做縣丞。”
“德忠既是大人推薦給秀峰的人,一樣是秀峰的同僚。他不但幫辦過河營營務,甚至曾去阜城陣前效過力,他究竟是個啥樣的人秀峰再清楚不過。而皇上命秀峰辦的差事又得用人,并且要用德才兼備且知根知底的人,所以秀峰保舉的大多是德忠這樣在河營效過力的候補候選官員。”
“這么說跟老夫關系不大?”
“大人恕罪,這件事跟大人您關系還真不大。”
“凈說大實話,”彭蘊章微微一笑,又意味深長地說“你還真是舉賢不避親啊。”
“稟大人,要是換個別的差事秀峰定會避嫌,但現而今這差事秀峰只能舉賢不避親,只能也只敢用信得過的自個兒人。”
“皇上準了嗎?”
“皇上恩準了,如果一切順利,德忠三五日內便能出京赴任。”
“德忠跟你還真是跟對了人。”彭蘊章感嘆了一句,突然話鋒一轉“志行,實不相瞞,今兒個皇上命你在軍機章京上行走,老夫覺得大為不妥。恭親王要是沒遞牌子求見,沒懇請皇上三思,老夫一樣會遞牌子求見,一樣會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韓秀峰沒想到彭蘊章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道“大人覺得秀峰在軍機章京上行走不合適,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你不記恨老夫?”
“秀峰怎會記恨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其實皇上下午在西苑命秀峰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時,秀峰曾再三請辭過。”
“為何請辭?”
“若是別的差事,要是單論資歷和才干,秀峰自認為不比那些內閣中書和各部院的主事郎中差。但這不是別的差事,這是軍機章京,人貴在自知之明,秀峰自知才疏學淺,恐難當此大任,所以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仔細想想,彭蘊章赫然發現身邊這位年輕人做過巡檢,查緝過私梟;署理過州同,領過鄉勇殺過長毛;做過兩淮運副,復建過鹽捕營,據說連廟灣營都是他練出來的;后來又署理過松江府海防同知,兼過江海關監督,不但跟劉麗川等亂黨交過手,還跟西夷打過交道;再后來以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奉旨整飭河營,在永定河南岸同知任上練的那一千五百兵都派上了大用場,心想這份年資那些個沒怎么出過京的內閣中書和各部院主事郎中還真比不了。
可想到他現而今所辦的差事,尤其皇上的那些打算,彭蘊章突然停住腳步,抬起胳膊指指西南方向“工部衙門在這邊,通政司衙門在那邊,好久沒往那邊去了。好像穿過西長安門便是登聞鼓廳,如果沒記錯登聞鼓廳和鑾儀衛應該是離皇城最近的衙門。”
韓秀峰糊涂了,不知道他為何說這些。
彭蘊章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半開玩笑地說“跟你這般大時,老夫還在翰林院做檢討,而你都已經開府建衙了,還是離皇城最近的衙門,著實讓老夫羨慕!”
韓秀峰猛然意識到他話中有話,還沒來得及細想,彭蘊章又話鋒一轉“志行,你到任已經有兩天了吧,有沒有見過上官和同僚?”
“稟大人,秀峰都拜見過。”
“滿參議慶賢呢,有沒有見過?”
“打過照面,只是沒說幾句話。”
“老夫跟慶賢他爹有些交情,只是慶賢他爹遇上點事,老夫這些年一直不方便登門問候。你現而今是漢參議,跟慶賢正好是同僚,沒老夫那么多顧忌,你要是愿意就幫老夫個忙,得空代老夫去慶賢家拜訪下。”
“能為大人效勞,是秀峰福份,”韓秀峰想想又問道“大人,有沒有話要秀峰代為轉告?”
“只是問候,問候問候就行了。”彭蘊章微微一笑,隨即呵欠連天地說“太晚了,明天還有一大堆事,老夫也該回去歇息了。”
“秀峰恭送大人。”
“留步,萬事開頭難,你一樣有一大堆事要忙,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