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門外,群山起伏。
初,新芽吐綠,野花綻放,
一條官道,蜿蜒向北。
往冷冷清清的官道,而今塞滿了車馬和人群。
繡衣衛拿著雙倍俸祿,外加高額獎金,在官道上維持秩序。
“左邊窩棚,免費。右邊水泥房,一間一月一百文錢。想住水泥房,就往右邊走。”
“分不清左右?你吃飯用哪只手?吃飯的手就是右手,記住了嗎?”
“舍不得錢就去左邊窩棚,也能遮風擋雨,朝廷每兩餐救濟。想吃三餐,就得自己掏錢。”
“別堵在路上,后面還有那么多人,你這里一堵,后面全亂了。”
“趕緊走,趕緊走。看到前面鋪著紅布的臺面嗎?去那邊報道,任何問題都可以問他們。”
“為什么鋪紅布?當然是為了醒目,這么多人,不搞點醒目的顏色,你們找得到地方嗎?”
“你識字,你找得到地方,不等于其他人都識字都找得到地方。行了,行了,別啰嗦。鋪紅布沒有譏諷誰的意思,純粹就是為了方便大家。”
“你一個人,路上和家人失散?幾個月的孕?已經六個月了嗎?一個熟人都沒看到?老王,老王,這里有個孕婦,家人失散,你帶她去登記,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家人。”
“這邊還有三個小孩,也是和家人失散,全都帶過去。”
“識字嗎?看到前面那堵墻了嗎,叫尋親墻,上面貼著尋親名單,你去找找有沒有你認識的人。安置點太大了,好幾萬人住在里面,一個個找過去,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我們人手有限,你們要找人就去尋親墻。”
繡衣衛們說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看在雙倍俸祿,高額獎金的份上,忍了。
一直等到中午換班,才得以喘息。
趕緊前往登記臺后面的公房休息,喝水吃飯。
剛吃了兩口,就有人沖到休息室喊道:“快去叫大夫,有孕婦要生了。”
“大夫都派出去了,一個都沒回來。”
“那就叫一個回來。趕緊的,據說是難產,沒有大夫光靠穩婆可不行。”
“我去叫。”
胡三站出來。
他是京城本地人,子承父業,加入繡衣衛已經有七八年。
胡三和他父親一樣,都是沉默木訥的人。
升官發財輪不到他們父子,苦活累活則少不了他們父子。
上峰不重視他們,卻也離不開他們。
上峰需要溜須拍馬的人,也需要有人干活。
胡三就是干活的人。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飯菜,擦擦嘴,進了窩棚區。
低矮的窩棚,密集又整齊的排列在山坡上。
一行行,一列列,站在山頂上看去,極為壯觀。
幾萬難民,都選擇住在窩棚區。
當初朝廷預估會有四五萬難民涌入京城,顧玖也認可這個數字,所有的預算計劃都是在這個數字上做出來的。
然而,實際逃難到京城的人數遠遠高于朝廷的預估。
其他城池都不接收難民,官府不管,當地人驅趕。
唯有京城,朝廷組織了人員,劃出地盤,專門設立難民安置點。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整個北方地區。
各個方向的難民,紛紛涌入京城。
原本設計的窩棚區,能夠容納大約四五萬人。
幾乎是轉眼間,窩棚區就住滿了人。
現如今,難民安置點正在組織人員,招聘青壯難免,加班加點擴建窩棚區。至少要擴建兩倍大。
修房,挖溝渠,挖井,挖糞池,挖垃圾處理池。確保不會有疫病產生。
京城的大夫,都被組織起來,輪班進入窩棚區防疫。
窩棚區很大,也很小。
一個小小的窩棚,大約一間屋那么大,最多的住了十來號人。
這么人擠在如此狹小的地方,可想而知,味道真的很酸爽,很感人。
胡三吸了吸鼻子,在安置點忙了這么多天,他都已經習慣了這里的氣味。
他沿著黃土鋪成的道路,穿過一座座窩棚,終于找到了大夫。
大夫正在給老人小孩開藥。
胡三上前,說道:“常大夫,有孕婦難產,需要你趕緊過去。”
“等一等。”
“等不得。遲了,怕是一尸兩命。”
一聽一尸兩命,常大夫不得不收起工具箱,準備離開。
走之前,還不忘提醒難民,“主意衛生,不能喝生水。水一定要燒開后才能喝。”
胡三等不及,干脆拉著常大夫,急急忙忙離開窩棚區。
常大夫老胳膊老腿,差點在半路上斷氣。
終于趕到了。
產婦況很危機,常大夫連氣都來不及喘勻,就進了產房。
胡三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回到公房休息室,將已經冷掉的飯菜三下五除二吃完,連一粒米都沒剩下。
吃完飯,又灌了一大杯茶水。
苦丁茶泡的茶水,味道很沖,卻格外提神醒腦。
胡三甩甩頭,拿著殺威棒,配上腰刀,和同伴去窩棚區巡邏。
窩棚區的人口,已經快接近十萬人。
遠遠超出當初朝廷的預估。
顧玖做的預算,統統推翻,從銀錢到糧食到棉被棉服,全部加倍。
為了這事,她已經和少府,戶部,打了好幾場口水官司。
說書人拿著《大周生活秀》在窩棚區講解難民須知,安置三要素,安全十要素…
難民們圍著說書人,聽得津津有味。
這算是逃難途中,為數不多的精神放松。
報童則將難民小孩組織起來,教他們貫口,宣傳各種安全須知。
招工點直接設在窩棚區。
招苦力,招針線女工,招力工…
招工點,分男女,每張桌子前面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眼看去望不到頭。
“這些難民都是從哪里鉆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官道上還有那么多人源源不斷的涌來。”
同胡三一隊的王小五皺著眉頭,很愁。
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愁什么,反正看到這么多人,他就覺著很愁。
胡三嗯了一聲,“聽人說,西北軍已經開始調動,很快就會將北榮軍趕出去。”
王小五哼了一聲,“傻了吧。北榮軍隊得到了補給,難道會停在原地等西北軍上門嗎?這場仗有得打。我告訴你,難民只會越來越多。好多地方,北榮還沒打過去,就開始逃難。
你看前面那家人,穿的整整齊齊,肯定所有值錢的家當都帶了出來。明明有錢,都不舍得花點錢租水泥房,偏要擠在窩棚區。這地方氣味那么難聞,窩棚又矮又暗,等到夏天蚊蟲鼠蟻又多,不知道他們怎么想到,竟然愿意住窩棚區。”
“可能是沒錢吧。”胡三很耿直。
王小五連連否定,“那家人,隨便當兩件衣服,都能租住在水泥房。你看他們像是沒錢的嗎?喂,不準隨地大小便,他的,沒聽安置點三要素嗎?”
王小五抄起殺威棒就朝角落一個年輕人打去。
他很憤怒,“這么多人住在這里,你他娘的隨地拉屎,就不怕得病?得了病,你負責嗎?給老子弄干凈,弄不干凈老子弄死你。”
胡三守在路口,一手持殺威棒,一手握著刀柄,警惕地看著周圍的難民,防止有人鬧事。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得不提醒王小五,“快一點。我們還要去下一個片區巡邏。”
王小五大聲說道:“老子在監督他把地面弄干凈。你們這幫人,住進來的時候,安置點的人三令五申,不準隨地拉屎拉尿,這都是為了你們好,你們都耳聾了嗎?茅坑離這里才幾步路,就不肯走過去。”
“茅坑什么時候過去,都沒有坑位。”人群中有人小聲抗議。
王小五怒吼,“沒坑位就不知道在外面排隊等著?他娘的,一個二個是不是聽不懂人話,聽不懂排隊是什么意思?非得把你們抓起來,關進昭儀才肯學會排隊嗎?”
“排隊要排好久,人有三急,等不急。”人群中再次傳來抗議聲。
“誰在說話?給老子出來!”王小五一臉兇惡,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我告訴你們,要是有一天窩棚區發生了疫病,全都是你們活該。不遵守衛生條例,你們遲早會害死自己。”
“你是在咒我們嗎?”
“老子可沒空閑咒你們。外面天天宣傳衛生安全須知,還派大夫給你們講生活條例,一個二個都沒聽見嗎?是不是以為朝廷小題大做?你們這群蠢貨,到底是你們懂,還是朝廷的官老爺懂,大夫懂?官老爺和大夫的話都不聽,你們不是找死是干什么?難不成官府出錢出力給你們挖茅坑,是為了害你們?”
王小五這個暴脾氣,直接同難民懟起來。
眼看難民緒激動,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搞事的趨勢,胡三當機立斷,拉著王小五趕緊離開。
王小五還很憤怒,走了老遠還在抱怨,“你拉我做什么。那群蠢貨,就是欠教訓。”
胡三鄭重說道:“我們只有兩個人,他們有幾十上百人。”
王小五冷哼一聲,“我就不信他們敢動手。”
胡三皺眉,“小心沒大錯。等換班后,把這里的況報上去,看看上面會不會處理。”
“大點事,報上去干什么,讓人看我們笑話嗎?走了,繼續巡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