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六坐在涼棚下面,盯著伙計登記每個前來看房的人。
他在工地上混跡了這么長時間,雖然無法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不過都看著眼熟。
而且流民有種區別于本地人的氣質,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王建根帶著一家人來到涼棚下面做登記。
王連氏看著前方的一排排整整齊齊,青磚黑瓦的房子,呼吸都亂了。
她整個人處于神魂放空的狀態,內心不停地在詢問:我們真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這么好的房子真的只要六七兩銀子一間?
這這這…
東家能有這么心善?
東家不賺錢嗎?
她很懵,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
王建根拿出銘牌交給伙計做登記。
馬小六朝他們一家人看去,他認識王建根。
年齡不大,干活很賣力。聽說父親死在逃荒的路上,一大家子就靠他一個人養活。
看來他的信息有些滯后,王家的況發生了改變,他家如今又多了一個掙錢吃飯的人。
馬小六看到了掛在二根脖子上的銘牌,心中了然,難怪王建根肯舍得花錢買房。
等王建根做好登記,馬小六提醒他,“你們家來得早,趕緊進去挑房,挑兩間向陽的。”
王建根咧嘴一笑,“謝謝馬管事。”
馬小六揮揮手,叫他趕緊走。
王家人朝小區里面走去。
整整齊齊的兩排房子緊挨著,能并排過兩輛馬車的街道往前延伸。
街道鋪著青石板,走在上面,讓人下意識地直了背脊。
王連氏很緊張,“建根,我們真的能在這里買房?”
王建根點頭,“那是當然。”
王連氏又回頭看了眼涼棚,“那么年輕的小伙子,竟然已經做了管事,真了不起。”
“娘可別小看馬管事,那是東家親自調教出來的人物,能寫能算,做事又通透。”
“原來是讀書人,難怪年紀輕輕就能做管事。”
猶豫了一下,王連氏又說道:“等以后一家人安頓下來,不如讓三根也去讀書。他學會了,就教給老大還有二根。能識字,總能多掙點錢。”
王建根很詫異,他沒想到自家膽小懦弱的娘親還有這等見識。
王連氏見老大盯著她,就有點緊張,“老大,我是不是說錯了?讀書要花錢,家里錢緊張,不如三根就別去讀書。”
還不到十歲的三根,還很茫然。他模模糊糊知道讀書是一件好事,可是要怎么讀書他卻不知道。感覺不讀書也沒壞處。
只是當大哥王建根的目光朝他掃過來的時候,他擦了下鼻涕,突然直了腰背。
王建根收回目光,說道:“娘的主意很好,等我和二根再攢點錢,爭取明年就送三根去讀書。”
二根沒意見,“我聽大哥的。到時候三根回來再教我。”
四妞弱弱地說道:“我也想讀書。”
她倒是比三根聰慧一些。
王建根笑了起來,摸摸四妞的腦袋,“讓三根教你。”
四妞望著三根,特別認真地說道:“三哥,你要認真學,學好后回家教我。”
三根擦了下鼻涕,重重點頭,算是答應了妹妹的要求。
一家人說說笑笑,透著喜意。
王建根帶路,一家人圍著小區逛了一遍。
王連氏被驚住,“這得多大啊,多少宅院啊?”
王建根天天在這個工地上上工,對這里的況很熟悉。
他說道:“一共十五條街道,每條街道上面有最多兩百二十棟宅院,最少的也有一百五十棟宅院”
王連氏長大嘴巴,扳著指頭算賬。
王建根直接說出答案,“一共有兩千八百宅院。”
王連氏驚嘆連連,“那豈不是有幾萬間屋,這得住多少人啊?”
王建根笑了起來,神很驕傲。
這些房子,都是他們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如今,他們將買下自己修建的房屋,很快就能住進新家,難掩激動神色。
他對王連氏說道:“宅院有大有小。有的宅院有十多間屋,有的只有四五間屋。”
“大哥,我們是買大宅院的房子,還是買小宅院?”
“小宅院貴,我們買大宅院。”
小宅院方便一家人住,獨門獨院,相應的價格也很高。
他們一家人來到最后一條街,這里是坊市的邊緣位置。
圍墻已經修了一截,高高的圍墻,阻擋了外人的進入。
整個坊市,都會被圍墻包圍,成為一個獨立的區域。圍墻上會開幾道門,方便人們進出。
和王家一樣想法的人不少。
大家手中財力有限,買不起獨門獨院的小宅院,只能選擇在大宅院里面挑選兩間屋。
看到熟人,王建根熟絡得和人打招呼。
然后背過,對家人說道:“我們趕緊挑。晚了向陽的房子就被人挑完了。”
王連氏說道:“我還以為沒幾個人買房子,沒想到這么多人。”
一條街上,每個宅院都有人進進出出。
之前王連氏還在想這么多房子賣給誰,沒想到有如此多的人來看房。
王建根悄聲說道:“我聽人說,東家以后招工會優先選擇有房子的人。”
“真的啊?”
王建根點點頭,“這事娘親知道就行,千萬別說出去。等我們買了房子,說不定娘親也有機會被東家錄用,掙一份工錢。”
王連氏立馬激動起來。
她做夢都盼著能有活干,能掙一份工錢,為老大老二減輕點負擔。
她小聲說道:“那,那我們趕緊買房。”
買了房就能住新房,就能掙工錢。
王家人挑挑選選,終于選定了兩間屋。
王建根拿著銘牌,揣著銀錢,急急忙忙去巷口登記。
“十五巷,一百零九棟,五號六號房。”他一口氣報出自己選出的房子。
伙計翻著登記冊,“你來晚了,一百零九棟五號六號房已經被人選了,正在里面辦手續。”
王建根腦袋轟的一下,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他回過神來,急忙問道:“還有哪些向陽的房子沒別挑選?”
伙計翻著冊子,說道:“一百三十棟之后的房子,基本上都還空著。趕緊吧,晚了又被人選走。”
王建根點點頭,走出兩步,又跑回來,朝零時搭建的賬房里面看了眼。
他想知道到底是誰搶先一步買了他看中的房子。
還是熟人。
同住一個窩棚區的老鄉,而且總欺負他們家就他一個壯勞力。
王建根心頭窩火,懷疑對方一定是不是故意搶他的房子。
頭漸高,來看房的人越來越多。
王建根心頭慌亂,不敢再耽誤,趕緊走了重新去挑房。
“老大,房子定下來了嗎?”
“沒了,被人搶先一步。我們趕緊去挑房,這一次一定要趕在其他人前面。”
王家人一聽,也都跟著亂起來。很怕好房子都被人選走了。
他們跟著王建根,直接跑起來,跑到街尾,開始挑選房子。
向陽,向陽…
他們對房子的要求就是向陽。
王建根又一次挑中了兩間屋,囑咐王連氏守著房子,他帶著二根去街頭做登記。
“十五巷,一百四十一棟,五號六號房。”
伙計聞言,開始拿出冊子翻閱。
王建根緊張地盯著伙計的手,十五巷一共只有一百五十宅院,他很擔心房子又被人選走了。
看著伙計的手指頭,一點點往下移動,終于找到了一百八十一棟宅院的記錄。
“把銘牌拿來,登記吧。”
王建根如釋重負。
取下脖頸上的銘牌交給伙計做登記。
伙計提筆刷刷登記,又在格式合同上面填上王建根的姓名,然后將銘牌以及白紙黑字的格式合同交給王建根。
“去里面找賬房辦手續。要是不識字,那邊有夫子幫忙解說,免費。”
伙計指了指樹蔭下一個老夫子。
老夫子也是流民,做不動活,幸虧能寫能算,生計不成問題。
前幾天,東家零時招一批會解讀格式合同的夫子,老夫子應征報名,被選上了。
今天,他只需要坐在樹蔭下,給每個找上門的人解說合同,就能掙一百文錢,外加包兩餐。
這是他背井離鄉,來到京城后收入最高一份工作。真想一直干下去。
王建根對二根說道:“你去找娘,叫他們過來。我在這里辦手續。”
二根聽話,撒腿就跑走了。
既然是免費,王建根當然要請教一下老夫子。
老夫子拿著合同,逐字逐句給他解說。
“你買的這個房子,六兩一間,這是全款一次付清的價格。你要是貸款三年就是七兩的價格,五年就是八兩…”
“我貸款。”
老夫子心中了然,來咨詢的人幾乎都是貸款,“貸款的話,你就要到里面找賬房先生,再簽一份合同。
也就是說,你得簽兩份合同。一份是和東家簽的,一份是和少府錢莊簽的。
還有一件事你要牢記,房子可以自由買賣,但是如果貸款沒還清就想賣房子的話,必須賣給東家。其他人不行。過些子,東家會在坊市內設一個房屋租賃買賣中心,方便大家。
另外,你上的銘牌就是你的個人印章,買房賣房還款做工,只要你在這個坊市里面住著,你就得用到銘牌,千萬別丟了。”
王建根一聽,握緊了脖頸上的銘牌,說道:“丟不了。”
老夫子將合同還給他,“趕緊去辦手續吧。今兒人多,怕是要排隊。”
王建根點點頭,起朝人進人出的房子里走去。
果然里面已經開始排隊。
十幾個賬房,一溜坐著。
手持算盤,同每個人講解買房的程序,每個月如何還款。
青梅穿著小廝衣服,也來幫忙。
不是她想湊鬧,而是人手不夠,顧玖不得不將她派出來。
不光是她,青竹,方嬤嬤,小翠,王依全都來了。
一下子,顧玖邊的幾個大丫鬟一走而空,只剩下小丫鬟在邊伺候。
顧玖甚至找王府家令,借了二十個賬房過來幫忙。
若非王府家令自持份,老古板,顧玖都想將家令大人忽悠來,幫她坐鎮。
另外,顧玖還問湖陽郡主要了點人。
湖陽郡主不靠譜,但是郡主家令,以及郡主府的賬房都是極為靠譜的。
顧玖一開口,湖陽二話沒說,將人全都送了過來。
郡主家令很心塞,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么就和一群賬房一起賣房子呢?
只是在湖陽郡主的威下,郡主家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白仲跟在錢富邊,帶著人四處巡視。
沒錯,錢富也被忽悠來了。
劉詔親自發話,錢富不得不從。
好在只需要忙三天。三天之后,他就能回王府做他的內侍。
每條街道都有一個房產辦理點,十五巷是人最多的。
因為十五巷的房子是最便宜的。
錢富走進房產辦理點,雙目微微瞇起來,不動聲色地打量大廳里面的人。
白仲小聲問道:“錢公公,有問題嗎?”
錢富擅探聽消息,更擅看人。
他壓著嗓音,對白仲說道:“右前方,穿褐色短衫,腳踩布鞋的那個人,派人去看看。”
白仲半信半疑,叫來一個伙計去辦事。
伙計領命,親自上前,同褐色短衫男子交談。
“大哥,你也買房啊!你那是哪一棟?說不定我們買在一個地方,將來做鄰居。”
伙計有個特點,天生路人緣,羨慕不來。
褐色短衫男子一開始還有些防備,在天生路人緣的伙計面前,也得敗下陣來。
兩個人的交流起來,連帶著其他人也加入其中。
確信掏了褐色短衫男子的底,伙計借口告辭,回到白仲邊。
這個時候,白仲和錢富正在里間喝茶。
他直接問道:“怎么樣,打聽清楚了嗎?”
伙計點頭,“都打聽清楚了,這是他的份信息,是在工地上做工的流民,家里人口還多的。一共要買四間屋。”
白仲看著份信息,沒問題啊。
錢富問道:“貸款還是現款?”
“貸款三年。”
錢富面無表地說道:“這家人,上個月還到錢莊借了銀子,理由寫著看病買藥。轉眼就有錢買房。據我所知,四間屋,他得準備二兩銀子的首付款。他哪來的錢?”
錢富手里頭拿著流民名冊,已經翻到褐色短衫男子的那一欄。
這不僅僅是一份名冊,更是一份檔案。記錄了流民衣食住行各個方面。
錢富一邊翻看,一邊感嘆,一邊學習。
這法子不錯,給所有人建一份檔案。想要查誰,翻檔案一目了然。
白仲聞言,也覺著有些問題。
一個還在欠債的流民,手頭上突然冒出二兩銀子買房,的確不正常。
“會不會上個月借的銀子沒用完?”
錢富搖頭,“這個人家里有八口人,母親做漿洗,兄弟做零工,就他和他婆娘有正經活干。
兩口子掙的那點錢,只夠老父親的醫藥錢,更別提吃飯也要花錢。可以說,這家人一窮二白,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二兩銀子,對他們這樣的人家可不是小數目。就算他要借債買房,也該買兩間屋。
可是他卻一口氣買了四間屋,錢從哪里來?流民里面誰這么富有,能一次借他二兩銀子?
據我所知,流民里面的地痞流氓,高利貸全都被收拾干凈,不存在地下借貸。
錢莊也沒有多余的記錄,他手中的二兩銀子不覺著可疑嗎?”
白仲一聽,頓時也覺著褐色短衫男子有問題。
錢富合上名冊,對白仲說道:“派人查吧。估計和褐色短衫男子類似況的人還有不少。”
“錢公公的意思是,有人買通這些流民,有意囤房?”
錢富板著臉,“不排除這種可能。這邊房子好,人又多,很快就會興旺起來,有人看中這里的房子想要囤房,不是沒可能。因為購房限制只能流民購房,那些不差錢的購買者只能通過收買流民來囤房。”
白仲齜牙,真叫夫人料中了。
他叫來伙計,“你去見鄧公公,將這里的況告訴他。叫他趕緊下令,今天只做買房登記,晚幾天放款拿鑰匙。”
伙計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