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繚繞的山腰之上,是常年不曾融化的積雪。
白云白雪之中,恰藏三峰。除主峰外,另兩座山峰分別稱為“否極”、“泰來”。
而天池,正是否極峰上離天最近的一池雪水。
身為魚主的魚臨淵,現身西昆侖時業已是深夜。
憑借本可剎那抵達的行程,卻因為魚臨淵多領略一些人間夜色,而有所耽擱。
今夜的西昆侖,似比平日里安靜太多。
沒有修行者飛進飛出,沒有論道者相互切磋,甚至除了映眼雪白,再無其他光亮。
尋著輪回的氣息,魚臨淵似一個真正的客人一樣,向著否極峰的天池,踏空徐行。
眼看要步入山腰之上的云霧,魚臨淵淡藍色的眸子里,映出一個有些單薄的人影。
那身影看似裹著厚實的粗麻衣物,卻在這清冷的黑夜里,冷的瑟瑟發抖。
借著雪光,艱難前行,凍得有些紅腫的手,拄著一根趁手的棍子,如唯一的隨身之物一般奉若“神靈”。
魚臨淵一步邁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人影身側。
“你…登這西昆侖雪峰,所為何事?”
意識對方只是個凡人的魚臨淵,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
人影聞聲,微微愣神之后,激動地慌忙跪下。
不分青紅皂白,未說只言片語,甚至沒有注意到身側的玉銀色身影,伏地連連磕頭。
此時。
魚臨淵也似水色當初,遇到木有魚時那般,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懂凡人為何跪,更不知凡人這叩首的舉動,究竟為何。
但至少魚臨淵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此人心性單純,善良無邪。否則,他主動接近,近水披會讓對方有如負天地之感。
“若你不愿相告也無妨…只是今夜,你還是離開為妙!”
人影將口鼻裹的嚴實,緩緩抬頭環顧周身后,才沖著魚臨淵飛快地搖著頭。
人影不出聲,自然無法聽出男女。可當那對漆黑的眸子落在魚臨淵眼中,他心中竟念及一襲白衣的水色。
她,應該是位女子!
魚臨淵如此告訴自己,不知不覺間,居然把眼中帶水的凡人,都當作是和水色一樣的“女子”。
只是她聽到自己問詢,為何不肯言語,只是一直搖頭?
心有猜測的魚主,并不能像水主一般,讀他人所想。
魚臨淵不知道。他眼前這位凡人女子天生啞巴,而且聽覺不足常人一成。
常人聽一遍能聽清的言辭,她至少需要十遍。常人溫聲細語的交談,她基本聽不見。
然而。
就是這樣一位女子,卻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聽到魚臨淵那兩句話。
猶如,。
見凡人女子一會兒磕頭,一會兒搖頭,準備繼續說些什么的魚臨淵,不由一陣錯愕。
他是該稍運靈力,讓女子離開西昆侖,還是該帶著“這樣的”她,一起前往天池。
正猶豫間。
魚臨淵雙目緩緩睜大,看著女子雙手在胸前一陣比劃,本想替女子做決定的想法,竟在心底一陣錯亂。
女子那堪比術法訣印的手法,他只看懂其中兩個。
一個是女子指了指自己。
一個是女子指了指山上。
魚臨淵心中不由暗嘆,他不光不了解身為魚主的自己,就連這世間最普通的凡人,同樣難以琢磨。
恰在此刻。
因為山高氣寒而“躲”起來的,自魚臨淵背后游走到胸前,看著凡人女子一連吐出幾個氣泡。
氣泡在魚臨淵胸前破裂,如細雪落下。
那如同魚臨淵自己的聲音,回蕩在他耳畔。
“無聲之女,天生水命。”
躍然而出,在凡人女子面前停下,用那張龍魚特有的娃娃臉,“呆萌”地盯著她。
魚嘴微張,一個透明的魚符自其內緩緩飄出。
魚符那泛著微光的水幕上,映著包裹嚴實的凡人女子。
她也無所畏懼地,甚至有些賞心悅目地凝視著魚符。
直至魚符沒入她額頭不見,她還努力地對著眼睛,伸出紅腫的手,摸著自己額頭。
“這…是何…物?好神…奇!”
當女子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說出幾個字,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已經可以自言自語。
當她仍把這番話,當做自己的心聲時。
卻見轉身擺尾,重新回到面前那玉銀色的身影上。
黑夜里,她看不清魚臨淵的臉龐,僅能看清那對閃爍著水光的眼睛。
很大,很漂亮。
那帥氣的披風,比這西昆侖的雪更純潔。
還有這游來游去的“靈獸”,也生的乖巧。
凡人女子心中如此思量。
她不知眼前這位“神仙”為何出現在自己身前,但此地“有仙則名”的傳言,看來是真的。
“現在總可以說一說,你此來西昆侖的目的。早些說完,早些…”
沒等魚臨淵“離去”二字說出口,凡人女子再次跪下,額頭接連點在雪地上。
“懇請,上仙,收我,為徒!”
意識到自己能夠像常人一樣說話的女子,每磕一次頭,擠出兩個字,充滿節奏感的聲音,就像魚在吐泡泡,生怕漏掉任何一個重要的字眼。
而這聲音,竟有幾分動聽。
聽上去,正當碧玉年華。
魚臨淵再次一愣,未曾想這凡人女子,竟把自己當成了西昆侖的修仙之人。
“這,便是你執意上山的緣由?”
“我要學,厲害的法術,斬除妖魔鬼怪…”
逐漸熟悉如何說話的女子,倔強里透著堅持,似心中有諸多故事,在等待傾訴之人。
可她并不知道。
所給予她的魚符,并不能令她像常人一樣,對任何人都可以暢所欲言。
只有在面對魚主時,她才能憑借自己“水命”,可以言無不盡。
魚臨淵身為魚主,反而被女子這一席話,說的不知如何面對自己身份。
“妖魔鬼怪,有你說的那么十惡不赦么?”
“雨兒不知以前之事,可近來頻有人失蹤,下人們都在議論是妖魔鬼怪所為…”
魚臨淵深知,妖魔鬼怪并非善類,卻也不曾是為禍人間的真兇。
弱水都會被惡念侵蝕,妖魔鬼怪又如何在這多事之秋,洗凈自己。
片刻后。
魚臨淵決定帶著女子一并去天池。
他告訴她,如果這西昆侖之巔已沒有所謂的“上仙”,他就收她為徒。
他還告訴她。他是魚主,可他管不了這天地間的魚…
雖不是很明白魚臨淵的話,但她愿意去那山巔,見一見神仙。即使真見不到其他神仙,她也想賴在眼前的“師尊”身邊。
魚臨淵依舊向著天池踏空而行,女子跟在他身后,顫微微不敢俯視。
她在他身后,不覺得冷,反而感覺像熱水一般溫暖。
不知不覺間,她把那些裹在周身的粗麻衣物,都脫下來抱在懷里。里面穿著的,竟是做工精細的御寒裝。
兩縷頭發自然垂落兩側,花簪插在發間,十六七歲的年輕臉龐,談不上傾城,也算生得水靈。
兩個似淺似深的酒窩,在她說話時總有說不出的靈韻。
她說。
她叫左丘雨,自幼不能說話,爹娘就請先生一遍遍教。
道士和尚請過不少,無一能讓她開口說話。可也從那時起,她就對鬼神之說很感興趣。
一邊抓著下人們,大聲地給自己講鬼怪故事,一邊憑借熟練的手語,了解外面的世界。
她說。
最近城里怪事頻頻發生,她是趁著府上太亂,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左丘雨站在魚臨淵身后,像打開話匣子一般嘮叨沒完。
可當魚臨淵停下腳步,她才微微側目看向下方的天池。
白云白雪,中間一池黑水。
不少斷臂殘尸漂浮在黑水中,時浮時沉。
那只有在夢里出現過的仙境,被眼前的景象無情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