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芙去世那天,婉瑩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肚子里的胎動。悲絕中的婉瑩一直堅信,紅芙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自己。
錦瑟居漫天的大火里,紅芙死命地試圖撲滅婉瑩身邊的烈火,火場中的三人沒有任何滅火工具,婉瑩被嗆暈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紅芙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在自己和烈火之間。那樣滔天的大火,自己能毫發無損,所有的傷痕都活在了小小的紅芙身上。
烈火在紅芙的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灼傷,最最致命的傷害,還是京界驛里,那場毫無預兆的噩夢。
婉瑩若是能有先知之明,她寧愿磨爛自己的雙腳,也不會去京界驛里面討要那輛馬車。無妄之災,竟然是三個人自己找上門的。這才是婉瑩心里面最最難以釋懷的地方。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她寧愿磨爛雙腳走到京城;
如果早知道紅芙會喪命,她絕不會讓紅芙翻過那堵墻;
一萬個如果,如果早一點幫紅芙找一個可靠的千金科大夫,也不至于喝了虎狼之藥送了命。
“娘子,你不能這么折磨自己,紅芙走也不安生。”蕓娘一連幾日,哭痛過度,倒了嗓子,沙啞地勸慰婉瑩。
“蕓娘,都怪我,要是一早給她找個大夫,她也不會枉死。”婉瑩嗓子沒倒,心卻如同死稿一般。
蕓娘拉住婉瑩的手,才發現涼的刺骨,灌了一個羊皮水袋子,放在婉瑩手里,心焦地說:“娘子,你得想開些。若是那天我翻墻進去,紅芙也就用不著死了,我一個老婆子,死了也就罷了,活著也是百無一用,還不如死了干凈。”
聽著蕓娘沙啞的嗓音,婉瑩心如刀絞,淚茫茫地搖著頭,哭泣道:“你們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崔媽媽也說了,女子墮胎就跟鬼門關上走一遭一樣,命大的斗得過閻王爺回到陽間,命弱的就被閻王爺收走了,再也回不來。不怪娘子,這些事情都是命中注定,誰也逃不過。要怪只能怪那些背地里陷害我們的人,若不是她們放火,追殺,紅芙也不會被歹人糟蹋,也不用丟了性命。”
蕓娘不得已將婉瑩拉上了仇恨這條路,不是蕓娘天生惡毒,若不讓婉瑩有個報仇的意念,蕓娘真害怕婉瑩挺不過這樣的劫數。
“血債又多了一重,一筆一筆我都牢牢記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記。”婉瑩扔下手中的羊皮水袋,緊緊地攥住蕓娘的手,再三懇求道:“蕓娘,你不能離開我,不能。”
蕓娘掙開雙手復又摟住婉瑩,果斷地說道:“娘子,蕓娘如今只有娘子了,娘子若是能好好的,蕓娘才能活下去,娘子若是有個閃失,蕓娘也就不活了,你懂嗎?”
“蕓娘,你放心吧,閻王爺現在若是逼我,我就是咬斷他的脖子也不會去死。”
婉瑩靠在蕓娘的肩頭,眼淚打濕了蕓娘厚厚的衣衫。
多則兩月,少則一月,福建就能大捷,到時候回到京城,一切也就該塵埃落定了。
被蕓娘摟在懷中,婉瑩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拳頭。幾人從北到南,一路顛沛流離,如今紅芙慘死,婉瑩好希望此刻手里能握著一把刀,然后狠狠地刺進這些惡劫的縫隙里,將藏在里面的惡鬼,統統斬殺,片甲不留。
紅芙去世之后,很長時間,婉瑩臉上再也沒有笑容,身邊至親之人接連去世,這樣的打擊,讓婉瑩如同換了一個人一樣。
蕓娘悄然地發現,婉瑩如今多了一個手勢,不管走到哪里,她都用手托著自己的肚子。
不明就里的人以為,婉瑩害怕胎位下沉,其實她是抱一抱已經開始跳動的生命,她知道,那生命不僅僅只屬于自己還未出生的孩子,還屬于一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閨中姐妹。
深不見底的紫微神宮里,連綿的秋雨沖走了戀戀不舍的酷暑。斷斷續續的秋雨,不知不覺間下了幾日。晨昏時節,許多怕冷的主子們都不約而同穿上了棉胎的夾襖。
冷清的迎春宮里,一個多月沒有皇上的足跡,榮國夫人百無聊賴地聽著秋雨打落葉,落寂地打發著漫長的深宮歲月。
金碧輝煌的衣衫,無法修飾榮國夫人悵然若失的憔悴。一陣秋風裹挾著幾滴秋雨,伸著脖子打在榮國夫人煞白的臉上。
倚在貴妃榻上的榮國夫人不禁打了一串寒顫,高聳的華發上,累絲金鳳鑲寶點翠步搖,隨著寒顫‘叮鈴’作響。
金玉之色,璀璨奪目,金玉碰撞之聲,卻是清涼徹骨。榮國夫人被這徹骨的金玉之聲,弄得有些心煩意亂,一伸手直接拔下簪在鬢邊的點翠步搖。
金鳳戴在頭上尊貴體面,可是握在手里,卻不小心刺破了榮國夫人嬌嫩的手心。
被金鳳扎破了手的榮國夫人,氣急敗壞地將步搖砸倒朱紅的大門上。
“劉昭儀這個賤人,本宮遲早讓你死得好看。”榮國夫人咬著牙謾罵著,還是不能排解自己的心頭之恨。
一陣裙釵窸窣叮鈴之聲傳進落寂的迎春宮,榮國夫人一下子端坐起來,這么早,誰會過來找自己呢?一邊想,一邊將鬢邊的亂發別在耳朵上。
“夫人好大的氣性,砸了這么好的物件兒,不心疼嗎?”
一個驕矜熟悉的聲音傳進榮國夫人的耳朵,她不由得站起來了,故人許久不見,肯定是有事而來。
“妙善姐姐,許久不見,有失遠迎了。”榮國夫人屈身福了一福,算是行禮。
榮國夫人是后宮唯一的從一品妃嬪,在此之上只有皇太后的皇后兩人,能讓榮國夫人屈身行禮,這位妙善姐姐,來頭非同一般。
“婉蕓妹妹,謙虛了,你如今是新皇的寵妃,應該是我拜見你才對。”妙善語氣倨傲,身子還是平禮福了一福,算是還禮。
“姐姐是安陽太主的獨女,妹妹就算是飛上枝頭,也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榮國夫人拉著妙善讓了上座,自己則在下坐就坐。
妙善也不推辭,直接坐在榮國夫人的左邊,兩只眼陰陽不定地盯著榮國夫人。
“姐姐怎么這樣看妹妹,倒讓妹妹有些不好意思了。”榮國夫人被近距離直直地盯著,如同架在火上炙烤一樣,少不得臉上發熱,羞赧地說道。
“我倒是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的好本事。”妙善直言不諱地沖著榮國夫人說道。
榮國夫人‘琵琶別抱’,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宮中的流言蜚語,她閉著眼睛捂著耳朵也能猜得到。
“姐姐不會是來羞辱妹妹的吧?”榮國夫人方才的謙卑,已經漸次消散。
妙善端起榮國夫人親自斟的茶,意味深長地呷了一口,眼神頗為怪異地盯著榮國夫人說道:“妹妹還用得著姐姐我親自羞辱嗎?”
榮國夫人被這句話刺得幾乎要吐血,忍住心里的羞憤,端起茶杯,就著茶水,硬是把已經涌到喉嚨口的憤怒,咽了下去。
“妹妹此刻恐怕想把茶水潑到我的臉上吧?”妙善地用茶碗蓋兒撥弄著茶杯里的茶葉,鬼魅地沖著榮國夫人挑釁道。
“哪敢哪敢…”榮國夫人言不由衷地掩飾道。實際上她何止想潑茶,她簡直想把茶杯都砸在這樣挑釁的臉上。
一眼就能看破的掩飾,落進了妙善的眼里。
“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當年若不是我母親將你從落選的名單里撈出來,你如今就是沒入奴籍奴隸,還能大模大樣地杵在這里,跟我平起平坐地喝茶?”妙善直接將手里的茶水潑在了榮國夫人的臉上。
“別忘了你是怎么爬上來的,再敢跟我叫囂,要了你的命。”
榮國夫人衣飾光鮮,神情狼狽,身處高位,背后無依無靠,縱然心中想掐死眼前的女人,還是忍著憤恨,一根一根地捏掉了站在自己臉上的茶葉梗。
“姐姐今日過來,是有什么指教嗎?”
“我們扶持你,不是為了讓你爬上去之后,一腳踹掉我們,如今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想死想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已經求了皇上釋放了長公主,這不是報答長公主之前的提攜嗎?”
妙善見榮國夫人沒有過激反抗,也柔軟下來,幫著榮國夫人清理臉上身上的茶葉梗。
“這件事情我們沒有囑咐你,你能主動去做,我母親十分欣慰,所以才讓我過來給你指點迷津。”
榮國夫人抬起眼睛,仰望著自己面前的妙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攥在手心。
“求長公主給我指一條明路吧。”
劉昭儀如今死死地籠絡了皇上的心,榮國夫人在兩人之外,是水潑不進去,針扎不進來。只能無奈地看著劉昭儀夜夜承寵,自己守著孤燈到天亮。
“劉昭儀的把戲,我母親已經弄清楚了,作死的賤人,竟然用了尸油,給皇上下了降頭。”
榮國夫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能輕易勾引到皇上,估計那個時候,皇上就已經被劉昭儀下了降頭,劉昭儀給自己鋪的路,沒想到便宜了自己捷足先登。如今皇上的巫蠱一旦被安陽長公主驅散,那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