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親王的聲音極低,只有他和婉瑩兩個聽得到。婉瑩想回他一句,奈何隔著窗紙,已經看見眾人從廂房移入正殿,只得作罷。
目光移到前方,只見下面齊刷刷地擺了兩列椅子,一邊三把十分對稱。椅子和椅子中間夾著茶幾,茶幾上早早地放著一疊桃花酥,隔著幾步遠,婉瑩都能看得見桃花瓣上的紋理。
兩位側妃,四位良人,再加上六人的侍女丫鬟,原本寬敞的正殿也被擠得滿滿的。幾個丫鬟將鵝羽團墊置在六人跟前。
只見眾人俯身行禮,齊聲地說:“王爺金安,娘娘金安。”
榮親王與婉瑩,異口同聲說:“免——”
眾人起身,丫鬟侍女們扶著各自的主子起身,幾位側室按著位份資歷的高低,站在在自己該做的位子旁邊。
婉瑩放眼往下看,左邊首座旁邊立的正是芍藥色的衣裙,不用猜也知道她就是馮蓉慧。正在此時,她嬌巧地跨了一步,盈盈跪地,脆語玲瓏地說:“側妃馮氏,拜見王爺夫人,祝王爺祥康安泰,娘娘千秋…”
馮側妃說到娘娘千秋之時,嘴上抽搐不止,婉瑩看著低著頭的馮側妃,如同一朵睡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尤其是眼中若有若無的淚意,實在讓人心生憐意。
馮側妃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低著頭,片刻接上剛才的話說:“娘娘千秋萬福…”
從始至終,馮側妃至始至終都是低著頭,沒有看榮親王也沒有看婉瑩一眼。
右邊首座的女子亦俯身跪地施禮:“側妃周氏,拜見王爺娘娘,愿王爺萬福萬安,娘娘千歲納福。”
榮親王抬手示意二人起身,婉瑩則在榮親王抬手時,中氣十足地說:“免——”
接著左右兩邊的四位良人分別跪地拜曰:“良人劉氏,良人孟氏,良人何氏,良人李氏,拜見王爺娘娘,愿王爺千歲萬福,娘娘長樂未央。”
眾人行李完畢,蕓娘帶著一眾丫鬟為每人斟茶。明前茶,西湖龍井中的極品,烹茶的水也是清明那日白玉蘭花心里存的雨水。
“好茶,好茶——”榮親王贊不絕口。
話音剛落,抬頭見眾人皆是心滿意足之神態。忽聽一串如銀鈴般的嬌言脆語:“娘娘這里茶好,水更好,且不說西湖龍井是龍井中的極品,單說這茶水似乎也不尋常的很呢。”
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劉良人,只見她眉目如畫,鬢若刀裁,雙目靈動如三秋之水,櫻唇微啟似桃李之花。雖不是傾國傾城,絕世獨立之姿色,但細看下玉潔冰清,綽約婀娜,小巧靈動亦是天生麗質難自棄之質。尤其是言語間似乎帶著些別樣的意味。
其實這其中意味婉瑩又怎能不知道呢?她那嬌矜又陰陽怪調的口氣恐怕不光是婉瑩,在場所有的人誰還能不明白呢?
馮、周兩位是圣上賜婚的側妃,此刻也是屏聲禁氣,她這樣當眾出頭,不過就是想告訴婉瑩,王府里此刻在座的幾位側妃姬妾中,唯她是與眾不同的,或許能和婉瑩這個正妃較上一較也說不定?
婉瑩不做聲,正在想怎么接她的話。若是不做聲,就等于默認了她暗中挑釁,若是循著她的話說下去,更是讓她以為婉瑩聽不出她話中的所以然。
“本王品著這茶入口香醇甘爽,正是昨兒太后賞的明前西湖龍井。這水想是今年清明那日的雨水,只是這水中淡淡的甘甜想必是花心中的雨水沾染了花蜜的緣故吧。”言者正是榮親王,眉目中的愛意早已泛濫,全然不顧坐下眾人。婉瑩用余光一掃正巧落在左側馮氏和劉氏身上,馮氏自是不言而喻的落寂,而劉氏則是意料之外的驚異。
“王爺茶藝精進。”婉瑩歡喜不已,這雨水是清明那日在家里收的新開白玉蘭花心里存的雨水。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兩月不見榮親王的茶藝果真精進了不少。
記得當日在榮壽宮里,榮親王連捧兩杯茶水給婉瑩,還被婉瑩奚落是解渴的蠢物。沒想到數月之間,榮親王對茶道的理解有了質的轉變。
原本想揶揄一下榮親王,但因眾人皆在,少不得忍下揶揄。
“夫人茶道精湛,本王早就領教過,今日春華臺,清水洗地,仙露浣花,四方清凈嫻雅,本王就料到夫人會烹精茶招待諸位。夫人雅致如此,本王焉能拖了夫人的后退。不過本王的茶藝并沒有精進,只是今年與去年的雨水本王還是能喝出來的。”
此時榮親王的眼里皆無旁人,口中的愛溺,眼中的溺愛,坐下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劉氏見榮親王神清氣爽興致頗高,笑顏如花地媚聲說道:“王爺茶藝精進,娘娘茶技驚人,如此琴瑟和諧,真是羨煞旁人。俗語‘家和萬事興’咱們王府只怕是要越來越興旺了。”
榮親王原本高昂的興致,忽然有些低沉,說:“你們倒叫本王不好意思了,本王不是茶藝好,而是記憶好。今春大旱,統共就清明那日下了一場毛毛雨。”
婉瑩知道他又在擔心朝政上的事情。果不其然,榮親王幽幽地說:“春天大旱,夏收也不知能折損多少?”
婉瑩婉聲勸說:“王爺,去年冬天漫天漫地的大雪下了七八遭,俗語常說‘瑞雪兆豐年’,今年肯定是個好年景。”
榮親王臉上的陰沉,漸次開始消散。目無旁人地對婉瑩說:“夫人最知本王的心。”
當著一家妾室丫鬟,婉瑩十分嬌羞。良人劉氏笑魘如花地站起來,舉著杯子說:“王爺娘娘,恩愛交融,我們做妾室心中十分欣然,一杯清茶,祝愿王爺娘娘白頭到老,恩愛一世。”
不知是劉氏沒有上過學,還是家教不甚精嚴,這一句話,說得十分難看不雅。且不說恩愛交融,讓人浮想聯翩。她自己說自己是妾室,顯然沒有自知之明。
“劉氏,如果奴家剛才沒聽錯的話,您應該是良人吧?奴家記得漢代后宮,良人是低級妃嬪,若奴家沒記錯咱們《大周會典》里明確地記載著:良人不是奴不是婢,只是在王府中供職的低級女官,若是王爺垂青,或者可以晉封為侍妾,當然也可能晉封為側妃。可是如今王爺似乎沒有這個旨意,不知道劉良人口中這個‘妾室’二字是否有為自己臉上貼金的嫌疑呢?”
婉瑩正在暗自思度劉氏話中的粗鄙。沒想到這么一串毫不留情的話語直接說了出來。婉瑩順聲望去,說話的人正是側妃周氏,正一臉嫌棄地對著劉氏發難。
榮親王端著一杯茶慢慢綴飲,似乎默認了周側妃的態度。
“周娘娘,奴家一時歡喜過頭,竟沒有主意道自己言語失誤。”
“娘娘?奴家實不敢當,你也別奠害奴家,娘娘坐在上面,你這一句奉承,搞得奴家下地獄。”周側妃眼中的嫌棄更是無以復加。
“周姐姐,奴家今兒真是瘋癲了,我給您賠不是,也給娘娘賠不是。”劉良人說著先給周側妃鞠了個躬,然后又對著婉瑩福了一福。
“行了行了,奴家可沒你這樣的妹子。不說你高攀我們尚書府,奴家也實在看不上你這做派。”
婉瑩噙著杯子,用牙咬了茶杯一下,心中暗暗贊嘆:“果然是兵部尚書家的小姐,真真是個響快的脾氣。”
“側妃快人快語,讓奴家無地自容。”劉良人被當中揶揄羞辱,不羞不臊陪著笑臉說道。
“真是拐角的城墻…”
榮親王‘噗’得一下,將口中的茶水全部吐出來。然后趕緊收住笑臉說:“周氏,不得放肆!”
劉良人沒聽出來周側妃罵她臉皮厚,聽到王爺訓斥周側妃,竟然笑著偃旗息鼓,得意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婉瑩一臉無奈,轉身對紅芙說:“今日闔府家宴,你去看看廚房準備得怎么樣了,再讓外邊把準備好的東西挪進來吧。”
榮親王也收起了方才的低沉,拉著臉不情不愿地對大家說:“今日家宴,大家不必拘謹。”
這家宴是太后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要圓圓滿滿的,所以榮親王就算有一萬個不愿意,此時此刻也得老老實實地坐在這里。
眾人聽到王爺發話,心中欣喜,異口同聲說:“是。”
一盞茶的功夫,秋麗帶著殿外的幾個小太監撤去了殿內兩側的兩架十二扇的春日行樂花梨盤螭屏風,原本寬敞的屋子顯得更加大氣,方才有屏風擋目,眾人并未看得見春華臺正殿的風采,如今屏風扯去,只見周氏,劉氏,孟氏,何氏,李氏幾人的目光都裝作不經意的在殿中來回游走。
只有她,依舊正襟危坐,如同正室夫人一般云淡風輕氣度高華的端坐在那里。那一身的芍藥色的衣裙如同麥芒一樣扎進婉瑩的心里:我師婉瑩與榮親王已經結為夫妻,你做出一副這樣的面孔給誰看呢?
屏風抬出,十幾個宮女拎著食盒,魚貫而入,和和美美的圓形餐桌上,各色的山珍海味滿滿地擺了一桌。榮親王見婉瑩有些出神,起身拉著婉瑩的手,小聲說:“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婉瑩笑著搖了搖頭。榮親王,婉瑩,馮氏,周氏自然是坐在上桌,余下的四位良人則坐在旁邊的席上。
“聽說府上的舞樂班舞妓們新排了一《春江花月夜》的舞曲,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借夫人的光,有幸觀賞一回?”良人孟氏說到。”
榮親王欣然同意。舉杯示下,眾人同飲。
正午的陽光直射進殿中,加上飲酒的緣故,眾人額上都微微的沁出了一層薄薄的香汗,劉氏攜起隨身帶著的香扇醉意闌珊地搖擺起來。原本就有些熱,她這樣子一扇,連婉瑩也覺得膩膩地煩熱。
“娘娘的春華臺固然富麗堂皇,氣宇軒昂,尤其是院里的紫藤玉蘭更是嬌艷欲滴美不勝收,春日里賞玩真真令人心曠神怡,只是春華臺沒有高木遮蔭,夏日酷熱,娘娘玉體怕是要受折磨了呢?”說話的正是劉氏。
闔府家宴,舞樂齊奏,榮親王興致也不是很高。聽得劉氏一說,忽然來了精神,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地說:“本王竟沒有想到這里,春華臺坐北朝南,如今已是這樣燥熱,到了盛夏,夫人焉能耐得住酷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