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博爾吉亞坐在他的房間里,面孔平靜無波,眼睛如列奧納多.達芬奇形容過的那樣,如同天使一般的沉靜,但只有很少人才能尋找到隱藏在沉靜下的不是仁慈,而是無盡的暴虐,其中一個就是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他從凱撒那里接受了一個雕刻愛神之子丘比特像的工作——這是因為曼圖亞侯爵夫人,向凱撒索要他從卡梅里諾領主那兒得來的,古希臘雕刻家普拉克西忒斯創作的丘比特神像,但凱撒并不想滿足這個曾經為難過自己妹妹的女人,又因為她是費拉拉公爵之女而不得不敷衍一二,于是他就命令米開朗基羅去制造一個贗品來冒充真品。
這對一個如同米開朗基羅這樣的天才來說,無疑是一種羞辱,但他不得不接受下來,他挑選了所需的大理石,心如死灰地按照著原先的大理石像雕琢起來,這種低劣的工作讓他倍感痛苦,所以進度十分緩慢,他一邊抹去大理石上的灰塵,一邊擔憂著自己會不會成為凱撒.博爾吉亞發泄怒氣的祭品。
雖然他也想要加快速度,但還是將時間拖延過了整整一周,當近侍前來召喚他,說公爵要詢問雕像進度的時候,他幾乎都走不動路——他的心猛烈地跳著,不祥的預感如潮水一般卷過一層又一層,他在近侍的催促下,勉強地撿起自己雕刻了一半的雕像,抱在懷里,誠心希望公爵能夠聽聽自己的解釋。
但等到他們來到公爵房間外面的時候,卻被拒絕入內,據說公爵正在與來自于皮翁比諾的使者說話,公爵的聲音提的很高,到了最后,甚至變得嘶啞與尖銳,就算站在房間外面,他們也能清楚地嗅聞到凱撒.博爾吉亞的惡毒詛咒所散發出來的可怖氣息——米開朗基羅敏銳的耳朵沒讓他放過哪怕一個字,他知道公爵為何這樣惱怒了,他又在佛羅倫薩人那兒遭到了慘敗——他派出自己的刺客,米蓋爾.柯烈羅去和佛羅倫薩的阿爾比齊家族聯系,唆使他們背叛佛羅倫薩,煽動阿雷佐的民眾暴亂,然后,來自于公爵的,皮翁比諾的軍隊,共計三千人,將會從容地通過阿爾比齊家族打開的城門,進入阿雷佐,名義上是鎮壓暴亂,實質上卻是武力奪取阿雷佐,就此在錫耶納與佛羅倫薩間插入一枚釘子。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向看重的首席工程師列奧納多.達芬奇,竟然背叛了他,設法將這個消息傳了出去——這也要怪米蓋爾.柯烈羅不夠謹慎,在察覺到列奧納多.達芬奇或許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樣忠誠后,他的處理方式不夠徹底,除了沒有立即殺死列奧納多.達芬奇外,他甚至沒有想到這個交易已經不再那么穩固——甚至沒有提醒他的主人,凱撒.博爾吉亞,以至于他派去阿雷佐的三千人,落入了佛羅倫薩人的陷阱,無一回還。
凱撒.博爾吉亞當然不會去想,如果米蓋爾貿貿然殺了列奧納多.達芬奇,他又要責怪米蓋爾過于魯莽,輕率,或是懷疑刺客對他暗懷蔑視之心;又或者,米蓋爾即便提醒了他,他也一樣會將原先的計劃進行下去,無論如何,除了列奧納多疑似偷窺米蓋爾行蹤的行為之外,他身上沒有其他的疑點,而凱撒.博爾吉亞的計謀甚至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他怎么舍得輕易放棄?
當然,在武力奪取阿雷佐的行動失敗后,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背叛已經被確認無疑了,若他就在眼前,凱撒會立即將他處以極刑,并將尸體分作無數份,向他領地上的每個人展示,讓他們看看敢于背叛羅馬涅公爵的人是何等下場!但可惡的米蓋爾.柯烈羅甚至沒有親自將列奧納多押送回來,而是把他交給了阿爾比齊家族的商隊。
結果就是應該在三四天前放在他面前的列奧納多.達芬奇,至今了無音訊,可以想得到,他之后也不大可能再出現在公爵面前了。
米開朗基羅與近侍站在門外,已經有兩三個小時之多了,但這沒什么,凱撒.博爾吉亞的傲慢是針對每個人的,就連那些身份高貴的使臣,領主,他也能讓他們在門外一等好幾個小時,或是隨心所欲地在凌晨或是午夜召喚他們——米開朗基羅恐懼的并不是這個,而是他能夠看到,近侍的神色先是逐漸緊張,又突然釋然,甚至變得輕松起來,他在想什么,米開朗基羅幾乎可以猜到。羅馬涅公爵時常因為戰役失利或是結果不夠理想而鞭撻他們,但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帶來了更加不好的消息,他的怒氣只會轉移到后者身上,近侍就可以逃過一劫。
更不用說,米開朗基羅一定會讓凱撒.博爾吉亞想起同樣身為畫家與雕刻家的列奧納多.達芬奇。
事后,米開朗基羅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么想的,他握住了大理石雕像的脖子,踮著腳,悄悄移動到近侍的身后,朝著他的后腦來了一下,把他打暈了,然后就慌不擇路地,什么東西也沒帶,就這么雙手空空地逃走了。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大概根本沒法走出公爵的臨時府邸,但就在他茫然無措的時候,從灌木叢里跳出了一個滿臉忍俊不禁的修士,“唉呀,”他低聲嚷道:“我還以為要費上不少口舌呢——你可讓我省了好一番功夫!”說著,他就提出一件修士袍子,讓米開朗基羅穿上,并且掏出一把刀子,給他剃了頭,還有胡子,修剪了眉毛,又用塵土給他擦了擦臉,然后就這么把他帶出了公爵府——就在他們走出不過幾百尺的時候,他們就聽到了里面發出了嘈雜的聲音,有人在奔跑,還有人在喊叫著米開朗基羅的名字。
“你不想回去吧。”那個修士問道。
米開朗基羅瘋狂地搖頭,如果他能夠回到過去,準會把那個飛奔出盧卡,投奔凱撒.博爾吉亞的自己活活扼死。
“太好了,那我們走吧。”那個修士興高采烈地說。
“請問,”米開朗基羅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以知道一下嗎?您的主人是哪位啊?”
“雖然不能說是主人,不過我確實接受了他的委托。”雇傭兵隊長拉爾夫笑瞇瞇地說:“朱利奧.美第奇。他讓我把你從凱撒.博爾吉亞身邊帶走,他說,你再繼續待下去會有危險。”
“呃…”他停了一會,有些無奈地道:“這個,我知道你很感動——但真的有必要哭嗎?”他嘆了口氣:“好吧,好吧,不過我們還是得先離開這兒再說,閣下,您哭起來可真是有些…有礙觀瞻…”
然后他看著那個“委托物”哭得更丑了。
圣廷的文書處卷帙浩繁,但好在,朱利奧需要的信件卷宗都是近年的,他不那么費力地便找到了印有奧爾西尼家族紋章的羊皮紙,與保羅.奧爾西尼親手撰寫的文件——還有博洛尼亞的本蒂沃利奧家族,斐珥墨的伊夫雷達齊家族,還有代凱撒.博爾吉亞管理皮翁比諾的維特拉佐.維特利以及其他數位雇傭兵隊長的圖章或是簽名。
感謝此時人們的虔誠吧,越是罪惡累累,越是要多做施舍,多做彌撒,多買贖罪劵——而雇傭兵們為教廷做的工也不在少數。
皮克羅米尼樞機就沒能找到自己的弟子:“他在哪兒呢?”他問一個正在抄寫經書的修士。
“約翰兄弟剛才好像看見他在廚房。”
“他到廚房去做什么?”皮克羅米尼樞機嘟噥道,難道難得的休憩時間,不該和自己的導師一起度過么?
朱利奧也不在廚房,廚房的修士說,他只拿了幾個蘿卜,就走掉了。
等到皮克羅米尼樞機在他自己的房間找到朱利奧,幾個家族與雇傭兵隊長的蘿卜圖章已經即將成形。還有散亂在書桌上的幾份文件,與寫滿了各種字跡的羊皮紙,樞機隨手拿起一頁瞧了瞧,上面的字跡從僵硬到流暢,從相似到相同,也不過浪費了半張紙而已。
“你想給誰寫信呢?”皮克羅米尼樞機問。
“不是我,”朱利奧伸展了一下脊背,脖子,愉快地道:“是奧爾西尼寫給本蒂沃利奧,本蒂沃利奧寫給伊夫雷達齊,伊夫雷達齊寫給維特利,維特利又寫給其他幾個雇傭兵隊長…然后也有可能,伊夫雷達齊寫給了奧爾西尼,奧爾西尼寫給了維特利…”
“你是想讓他們變得一亂團是嗎?”皮克羅米尼樞機親切地問道:“你這個小壞蛋!”
“既然接受了饋贈,不做回報怎么可以呢?”朱利奧懶洋洋地撥動了一下羽毛筆。
“他們一聚到一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嗎?”皮克羅米尼樞機揚揚羊皮紙,上面已經寫了一部分草擬的內容。
“如果他們根本沒有那個想法。”朱利奧合攏雙手,微笑著說:“他們即便接到信,也不會出現在聚會的地點,老師,我是這樣想的,凱撒.博爾吉亞也會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