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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以命填河

  夜課第一天,恩師便告訴劉備,天下沒有完美無缺的計策。計策,考量的也不是智謀,而是人心。

  謀略無非兩種,示強示弱。似是而非。

  手段無非兩種,陰計陽謀。逆勢順行。

  結果亦不過兩種,信與不信。

  信則中計。不信則識計。

  恰逢北地旱極而蝗。

  草原無草,牛羊餓斃。大漢精騎三路齊出,直搗敵巢。戰況綿延,牧民紛紛遷移躲避。眼看寒冬將至,若不能勝,奪漢軍輜重口糧以續命。今冬必成大害。再加上檀石槐身染鼠疫,時日無多。于是,時間就成了他最大的敵人。

  也是他心頭最大的憂患。

  與四百年國祚綿延的漢庭不同。此時的鮮卑,尚不是個統一的封建王權,而只是松散的部落聯盟。檀石槐死后,聯盟瓦解,鮮卑又分裂成許多互不相屬的分支。用樹倒猢猻散來形容,也不為過。

  眼看生命燃盡,后繼無人,又遇心頭大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兩難。

  而細作帶回的‘城中缺箭’,便是送到溺水者手中的救命稻草。

  潛意識里,諸多不甘的檀石槐定會牢牢抓住。

  至于那些細節,便皆成了信以為真的佐證。

  比如,時間和空間。比如,上谷烏桓王難樓與他暗通曲款。比如城頭堆滿鮮卑殘箭。比如工匠營中無弓弩匠。比如劉備殺細作以自證。

  如此種種,皆是佐證。

  劉備卻等得起。

  千里奔襲,直搗敵巢。殺死鮮卑皇儲,掠走大閼氏。王庭動蕩,三部鮮卑棄三路漢軍,齊來救駕。即便計策被識破,檀石槐壯士斷腕,丟下輜重牧群,遠遁漠北。休養生息,卷土重來。

  此次北伐,亦立于不敗。

  畢竟,劉備救下了大漢北地精銳,挽救了南匈奴單于的性命,又令四百年大漢天威不墜。

  足夠了。

  能令鮮卑有今日之氣象,檀石槐堪稱雄主。心有所想,必有所動。這便言道:各自緊守營盤,廣布斥候。無令不得出戰!

  眾部落大人行禮后各自退下。

  是夜,白檀城頭果又人影浮動。斥候來報,漢軍下城偷襲。

  檀石槐當機立斷:命一隊精騎,發火箭射之。

  眾大人領命而去。

  一隊鮮卑精騎趁夜色出營。不舉火把,人馬緘聲。雖聞城外蹄聲如雷,城上軍士卻不知所蹤。亂箭射之無用。抵近城墻的鮮卑精騎,火箭拋射。目標便是吊在城墻上的一串串兵士。

  草人中箭,立刻燃起大火。

  須臾,整面城墻一片火光。

  檀石槐最后一絲疑慮,盡數破去。城墻懸滿草人,便是為了誆我射箭!

  草人借箭,此計高妙。

  被病痛折磨的狼目中,精光四射。

  各部大人,齊齊趕來通報:啟稟大單于,城頭所掛,皆是草人!

  檀石槐一聲冷笑:城墻懸滿草人,便是為了誆我射箭。好收存備用。此乃漢將之計也。

  部落大人頓時醒悟:城中果真缺箭。

  各部大人紛紛請命出戰。檀石槐卻又搖頭:各自回營,我已有計較。

  五日,天空微亮。鮮卑大營人頭攢動。虎踞正中的王帳內,各部大人齊聚。目光皆在上首王座鮮卑大單于檀石槐身上。

  一身黑袍,半邊臉裹著黑巾的王者,咳嗽數聲,這便緩緩直起腰,解開了遮面的黑巾。

  半邊遍布肉瘤,五官盡毀的丑臉上。被肉瘤擠成條縫的目中,一片猩紅。

  “本單于四十有一,族中已算高壽。今疫病纏身,命不久矣。獨子和連被人一劍劈成兩半。大閼氏亦被掠入城中,生死難料。呵呵呵…”說著,檀石槐仰天悲笑,不覺已流出血淚。

  “殺子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檀石槐取刀在手,用力割裂手腕,一時血流如瀑:“鮮卑大單于檀石槐。以血立誓,攻破白檀城殺漢臨鄉侯劉備者,便是下任大單于!”

  三部大人聞言,頓時血脈噴張!

  累日積怨,一掃而空。這便各自取刀,割腕立誓:“破白檀城殺劉備者,便是下任大單于!”

  檀石槐仰天長嘯,聲如夜梟。

  部落大人便在草原老王的嘯聲中,走出王帳。

  俯瞰著傾巢而出的鮮卑大軍,劉備先喜后憂。看來城中無箭的消息,鮮卑全信了。本以為勇健有謀的鮮卑大單于,即便得知城中缺箭,也會將信將疑。定會先派一支偏師佯攻試探。豈料竟大軍壓上。

  這是要拼命?

  還是…

  劉備下意識的回望城中大營。

  三部鮮卑中的雜胡騎兵,渾身潑水,頂著木盾,從四面八方向白檀城沖來。人馬皆澆水,乃為防火。頭頂木盾,自為御箭。只是如此一來,自己便無力射箭。且馬背上又無負土填河的皮囊。此是何意?

  不待劉備想明白。

  千步之內,床弩先發奪人。八百步內,板楯黃弩手齊射犁地。五百步,射雕手狙殺雜胡裨將。等沖到城下已死傷過半。城頭弓弩手,亂箭如雨。

  滿身插滿箭矢的雜胡,竟驅馬沖向河道!

  “射死他!”城頭上伍、什長互相呼喝,弓弩兵齊向沖河的胡雜死士。渾身插滿箭矢的雜胡騎兵早已咽氣、身下駿馬也渾身中箭,轟然撲落。人馬倶死,卻借先前沖勁,翻滾著撞入河道,濺起大片血花。

  馬匹中箭吃痛,全力奔騰。榨干最后一絲力道,與背上騎士一同撞入河道。很快,人馬尸體便將本就大旱枯水的高石水,漸漸阻塞。

  竟然…

  劉備恍惚又回到了樓桑雪夜,雜胡馬賊悍不畏死,以肉身撞刀墻。

  這些被稱為茹毛飲血的化外野民,竟全然不懼死亡。究竟是因太野蠻,未開化。還是太樸素,執拗。又或者有一個外人不曾知曉的原始信仰,讓他們悍不畏死。正如那些信仰太平道的流民一樣。

  護城河岸。長短箭矢野蠻生長,密如荊棘。沖到近前的雜胡騎兵皆死于箭下。連人帶馬撞入水中,阻塞河道。

  竟用人馬尸體填河。

  即便是劉備,也未曾想到。

  北地旱極而蝗。青草被啃食一空。白檀城南的高石水亦水量稀少。時間急迫。劉備著急搶修白檀城,護城河自也就不可能挖掘的太過寬闊。讓鮮卑以命填河,成為最簡單便捷的攻城方式。

  先用裝備最為簡陋的雜騎以命填河。并盡可能的消耗守軍箭矢。如此一舉數得。為后續精銳攻城,提供諸多便利。

  當然,以命填河,完全不計損失。這一切謀劃的前提,是建立在細作帶回的‘城中缺箭’的消息下。

  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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