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斯劇院共有三層,總計約1700個座位,在倫敦西區屬于中大型劇院,更大的,有兩千多人的,稍小的,四五百人的。大多數時候,很多劇院都有固定的駐場節目,即便不是《悲慘世界》《劇院魅影》那樣一演十幾二十年的大作,整年整年上演的作品卻比比皆是。
如魯迪的威斯劇院,走馬燈似的上新戲,是比較少的。
此時一樓池座里的伊萬·斯坦森,和他的老友霍華德,就在說及這個問題——對莫瑞斯劇院來說,這是一個夢幻的開局。但最終小莫瑞斯能否抓住機遇,《默》能夠通過上佳的質量,將關注度轉化為口碑和觀眾量,卻依然不確定。
伊萬是一位老評論家,但并不權威,因為他一直為中小型報紙撰稿,互聯網時代也沒有改變方式——他跟老莫瑞斯的關系不錯。霍華德是一位電影影評人,影響力要廣泛得多,這一次陪同伊萬來看《默》,也有想要提前看看電影《默》故事核心的想法。
“小莫瑞斯比我想象中更能干。”伊萬整理了一下發白的胡子:“老莫瑞斯是個特別保守的劇院經理,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出一部《劇院魅影》級別的作品,并將之同莫瑞斯劇院一起,被歷史銘記。”
“那他肯定想不到今天,他兒子找了一位能帶來腥風血雨的亞洲大明星來主演作品,并且讓整個西區,乃至倫敦、英國、歐洲都為之側目。”
“哈哈,”伊萬認同地大笑了幾聲:“老莫瑞斯連打廣告都很不樂意,他覺得最好的戲劇一定能夠打動觀眾,然后在漫長的歲月里積累口碑和聲望,他認為這是必須的,也是一座劇院之所以偉大的原因。假如他還在,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霍華德看了看天鵝絨的幕布,那并不是新的,仿佛還帶著當年主人的驕矜。
“但如果今天還是他在管理劇院,也許就要考慮賣掉它了,畢竟老一套的思想已經完全落伍了——”霍華德頓了頓,突然惡趣味地又說了一句:“也許就會賣給中國人,畢竟,現在就屬他們最有錢。”
“相對于劇院,他們也許更愿意買足球俱樂部。”伊萬加了一句。
英國人現在已經能夠非常平淡地討論其他國家的強大了,畢竟,日不落帝國已經落了很久,早就適應了。
霍華德不再提這個話題,在電影領域,中國人的存在感還不是那么高,好幾年來,季銘和他的《默》已經是最受關注的華語電影了,據他所知道的消息,以及《默》英國發行商的一些預熱,這部華語電影很有可能會在一月份就會上市于歐洲上映,取得一個不錯成績,是大概率的——對于非英文電影來說。
而在近期的一系列熱門新聞之后,霍華德認為影迷觀眾對《默》的興趣,甚至已經超過很多英文作品了。
他也很期待看到這出電影——畢竟,他的一些朋友在威尼斯看過之后,都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你認為這部戲能夠持續演下去么?”霍華德比較好奇地問伊萬。
伊萬搖搖頭:“不確定。其實很多媒體都說這是一部中國音樂劇,那并不正確。除了主演和電影原作,它跟其它西區的音樂劇并沒有什么大的差別。小莫瑞斯雖然跟他父親不同,但并不是一個一無所知的敗家子,這出音樂劇的質量應該是有保證的——但即便如此,能夠在如此激烈的競爭里成為常青樹,沒有人能夠確定。這么高的熱度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而且我有注意到,詹姆,詹姆·道森,對《默》的吹捧充斥著一種詭異感,他可不是個什么好東西。”
“你可以提醒一下小莫瑞斯。”
“如果他還需要我去提醒他,那他就死定了。”
霍華德失笑,他只是隨口一說,因為來之前,伊萬總是說他跟老莫瑞斯當年的交情——但顯然,交情已經隨風逝去,并不足以他為小莫瑞斯已經莫瑞斯劇院操更多心。
中文版和英文版其實有非常多的不同,因為本身國內音樂劇和國外音樂劇的風格就不一樣。季銘在國內的演唱和舞蹈都要更雋永一些,從風格上來說,國內觀眾不會希望看到吵吵鬧鬧的《默》。但西區版幅度確實會更大一些,因為其它的合作演員,無論從動作還是演唱上,都更加松弛,戲劇感更明顯,季銘當然需要吻合整體的風格。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和觀眾的互動。
國內觀眾可能看電影看電視劇更多一些,其實不是那么適應和演員大眼瞪小眼,會出戲。尤其是位置比較好的,演員一下跑過來了,對著你就唱“啊,你這個負心漢…”,或者“我要把刀子捅進你的心,看看流出的血是不是黑色…”,他們可能會受不了。但西區觀眾被培養的很好,很多時候你得站在前臺,面對觀眾,尤其是唱的部分,口水噴到他們臉上最好。
舞臺性更高。
基于這樣的差別,從編曲作詞,再到舞蹈編制上,其實都會不同,一如伊萬說的,這就是典型的西區音樂劇制作產物。季銘本身也沒有任何意愿要來給西方觀眾進行審美迭代,他只是做一出戲而已。
英文版的開頭比中文版更長一些,它把前清交代放在了前面——楊鳴穿著一身白色睡衣,在滿目昏白燈光里,講述自己的夢想,自己經歷的舞臺事故,和那些在舞臺事故中逝去的同事交流,表明自己多么希望重新站上舞臺,重新為舞蹈事業心潮澎湃。他也展示了一些片段似的舞蹈動作,高難度的,優美的…力求讓觀眾一開始就驚嘆。
隨著他一邊唱著憂傷的“我的心在漸漸冷卻,我的足底也變得冰涼,我的夢想啊你不要遠去,不要遠去…”,一邊伏低在地面上,隨著漸漸微弱的心跳聲效,第一幕隨之結束了。
第二幕就是楊鳴醒來,驚喜之下獻上了激昂的歌唱,一步一步地找回動作和舞蹈的本能,接著回到了紅星舞團,在萬眾矚目里一日千里…
第二幕是非常容易讓人感受到水準的一幕。如果說第一幕的演唱讓人知道,啊,這個主演是個強大的歌者,那第二幕則毫無爭議地展現了一個音樂劇演員的控制力。
情緒、角色、劇情在不同的曲子里,不同的聲音演繹里,仿佛穿花蝴蝶一樣,讓人目不暇接。而同事,演員和舞臺之間那種休戚與共的一致性,也被展現地極為緊密,這非常重要。縱然布景非常精良,但是說服觀眾現場就是故事里的場景,依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只有當演員把現場一起拉進表演里,拉進劇情里,這一切才會顯得有說服力。
這就是他的房間,這就是紅星舞團,這就是那個偏僻的練舞房,這就是陽光斜照下,楊鳴和艾琪旖旎纏綿的排練廳…舞臺劇,舞臺和劇真正融為一體,才是最佳的狀態。
從第二幕轉到第三幕之間,觀眾中有很多比較專業的人士,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譬如伊萬和霍華德。
“這位影帝先生,個人能力太強了。”伊萬并沒有說的特別詳細,這不是在寫劇評,霍華德對這一切也非常了然,并不需要他解釋。
霍華德其實比伊萬更為驚嘆。
作為電影和舞臺劇的雙料評論人,其實有時候他難免會感嘆,雙方都有自己的優勢,比如電影的多樣視角,包括很多奇妙的剪輯,都是舞臺劇所不能及的。而舞臺劇擁有的那種面對面的力度,那種活生生在眼前上演的真實感,也是電影無法企及。他常常想,如果這種優勢可以互相傳遞,那么對于戲劇發展來說,也許就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了。
而眼前,他確實產生了一些這樣的錯覺。
季銘的情緒在空間范圍內的渲染,他的形體動作對舞臺的調用和展現,當然,還有整體性的將觀眾帶入某種視覺錯覺里,即忽視掉提醒他們這一切都是造景出來的破綻——至少在某種程度上。
伊萬說的很多,這是一個擁有強大舞臺統治力和戲劇表現力的偉大演員,憑一己之力,超越了演出媒介所固有的一些先天缺陷,這近乎于一種魔術了。
難以置信。
從第三幕開始,楊鳴從新生的勃勃生機里,漸漸意識到問題存在。
如果說第二幕以舞臺表現力取勝,那么第三幕就是這出戲的劇情精華所在,就像一朵名為“不安”的花,在觀眾眼皮底下,從一顆種子,長成了遮天蔽日的黑色大麗花,一切都在為這種不安和掙扎服務。
而音樂和舞蹈,也展現了和第一幕、第二幕截然不同的風格和方向——讓觀眾到現在為止,一個多小時,依然沒有任何審美疲勞存在,反而一直有新鮮感在讓他們保持專注力。
霍華德不自覺地開始想象起電影來,這一段劇情,在電影里配合著各式各樣的視角、特寫、明暗、構圖,長短鏡頭,蒙太奇…啊,他不由嘆息一聲,幾乎想一想,都覺得是個無與倫比的美妙享受。
制作者太聰明了,也對演員極為信任,這樣的效果不會僅僅出現在霍華德一個人身上,因為他對電影更熟悉,所以會以電影的方式來深化劇情感受,然而如果另一個人對音樂,對演奏,對現實生活…等等更為有印象,那么同樣會以他們潛意識里側重的方式,來理解這些劇情,并與之共情。
在劇情傳達上,《默》顯然極為成功,而且手段高妙。
霍華德覺得,如果最后一幕能保持水準,他愿意給它一個9分以上的超級高分——這是一個足以列入頂級音樂劇作品行列中的成績。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第四幕到來時,幾乎有一種祈求的心理——不要爛尾,讓我把這個9分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