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銘難得有點羞澀。
“其實,就是,就是有備無患嘛。”
黃三石真是要被他笑死了:“還裝什么呀,你這一氣兒拿了白玉蘭、梅花,對文華有想法,不是很正常么?不過說起來也是,《末代皇帝》這個水準和影響力的作品,本來就是現象級的,也就話劇存在感不高,不給獎倒是顯得不公道。”
公道?
“跟誰講公道呢?有沒有數兒的?”
季銘裝作兇狠的樣子,說完之后跟黃三石對視一眼,樂成兩個傻幣也是慘,很多話不敢說,只能這么自娛自樂。
“呦,挺開心的啊?說什么呢。”
“哎,陳老師。”黃壘的表情略微一頓,再上臉的笑容,就不是那么真誠是在了,季銘頗有意味地品了一下,從那笑容里品出來一點“我真不愿意搭理這老東西”的意味。
但不想搭理,還是得搭理。
“季銘,這位是原來師大的教授,著名戲劇評論家,現在也還在師大傳播學院發光發熱,而且筆耕不綴的。”
“不敢說著名,在季銘面前,我們那點名氣,那里稱得上著名,小黃你也是,你雖然是個明星,但也比不了人家。”
黃壘笑容都端不住了,這是什么傻幣話,你要挑唆?是不是也太不把我黃壘當回事了,這么低水準,當面就來:“陳老師說得對,不過季銘這樣德藝雙馨的年輕演員有名氣,那是大大的好事啊。”
陳老師看了一眼黃壘,黃壘也看他,可能是知道黃壘給他的面子,其實是給“尊老愛幼”的傳統和死板的社會道德要求的,而不是歸于他本人,所以他嘴唇動了動,沒再多說。
黃壘不是可以隨便欺負的人啊。
不過季銘,這種底子不穩,暴發戶上來的,又有名氣,看著就是個好把子。
“陳老師好啊?”
“你”
“陳老師之前也是師大的老師?那您認識張蘭艷教授么?”季銘貌似好奇:“之前我的電影《流浪地球》上映,她倒是評價過幾次,但后來也沒有動靜了,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是不是覺得不太好意思?不知道您能不能幫我帶句話,就說沒關系的,學術探討不涉個人,我還是非常尊重她仗義執言的個性的,性子直的人都這樣,能理解,主要她在學術上剛正不阿,嚴于律己,才真是值得欽佩。”
之前季銘倒是真心讓人帶過話給張教授,來當說客的中戲王欣,那話才都是真心話。
季銘說完,笑的特別真誠。
以陳老頭這點功力,根本看不出一個影帝級別人物,到底是在調他呢,還是真心實意的。
“張教授現在不在師大了,以后有機會你還是自己跟她說吧。”
“不在師大啦?那怎么回事啊。”
驚訝。
陳老頭明顯不愿意繼續糾纏,那個因為學術不端倒掉的同事:“不清楚。倒是你當初在媒體上的發言,擲地有聲啊。其實做演員的,做臺面工作的,難免都要經受些評頭論足,要有點氣度對不對?不能說聽好就行,聽不好的就不行,那就太小家子氣了。”
“這樣?我是學話劇的嘛,所以有臺詞訓練,專業水平還行,說話確實擲地有聲,因為話劇表演,您應該也知道,不管是國話還是人藝,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用話筒的,你不擲地有聲,后頭都聽不見…”
季銘給發散了一通臺詞功底,黃三石在邊上聽的肥肉發抖,實在是想笑。
“呵,”陳老頭聽了一通專業發散,插不進去話,等季銘聽了,才能冷笑了一聲:“你不要不喜歡聽,我是為你好才愿意說這些,你看看這么多人,有幾個愿意跟你直說的?你還年輕,路還長,要走的遠靠的不僅僅是才華,還有做人。”
這是個什么人間極品?
季銘看了一眼黃壘,想要詢問一下,這到底是個什么木頭腦殼,都這樣了,還聽不出來讓他閉嘴?
怎么著,要當面撕破臉才行?
黃磊搖搖頭,讓季銘收著點,在中國藝術節上鬧出新聞來,就算獎單定了,也得把你拿掉。
季銘當然不可能跟他當面撕比,又low又蠢。
“哎呦,那太感謝了。”
季銘挺熱忱地靠近了兩步,攙著陳老頭,給過來的一位記者拍拍照,然后微笑搖頭,表示不方面聊天,記者也很明理,笑笑走開了。
他松開手:“都說忠言逆耳,我人年輕,難免忍不住氣,這個肯定得跟您這樣的老前輩學習。”
覺得季銘小小服軟了,陳老頭挺得意。
“就是您能不能給我說一說,當初您面對那些聲音的時候,是怎么應對的?”
陳老師瞥了他一眼:“我寫了這么多年評論,當然被人攻擊過,我從來都是一笑置之。對于有價值有見地的看法,甚至也愿意親自跟他探討,畢竟再聰明再博學還是會犯錯的嘛,只有虛懷若谷,才能不斷進步”
季銘依然端著他的笑容,還適時點頭,把當年捧趙老魔的功力拿出三分來。
“哦不過您說太抽象了,我境界可能不到,聽不太明白。不知道您能不能具體一點,就是比如啊,我說比如啊,我說您寫評論是擦鞋底、吃爛飯,沒有一點兒風骨;老一套,八股文,沒有一點新東西;捧上面,踩新人,沒有一點兒廉恥。或者說還有攻擊您人品的,說您這個倚老賣老,臉皮厚如城墻,裝聾作啞,愣是把批評當恭維,明明已經落后時代,既不肯繼續學習,又不肯壽終正寢,找著機會就拿老臉皮出來嚇人,又可憐又可悲…等等啊,諸如此類的評論,您都是怎么消化掉的?”季銘依然真誠,繼續真誠,始終真誠:“您不知道,現在網上的批評比以前可厲害多了,就我說的這些,壓根不算什么,還有更過分的,要不我給你說說,您幫我分析分析,多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文藝界有您,年輕演員都像有了家呀。”
黃壘已經轉過頭了,一直清嗓子。
陳老頭氣的渾身發抖,可是季銘看著真的是在請教他,發火?沒立場呀?是他先叫人家不要小家子氣,要虛懷若谷的人家順勢請教一下,難道有問題?
“陳老師?那我繼續說一下?就是之前就有幾個網友”
“下回吧,我還有事兒。”
“啊?”季銘從真誠變成可惜:“您真有事兒?要不咱約個時間,一晚上就可以,我還有好多問題想要請教呢。就說我現在還有些關注度,您也說我是知名演員了,可是萬一真的有一天我老了,沒人理我,我只能自己跑來跑去地找存在感,那個時候會不會被人罵呀?我一直很焦慮的。”
“…再說,再說。”
陳老頭落荒而逃。
黃三石不知道什么時候轉了過來:“你牛。”
“這位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啊?”季銘真是好奇,他在話劇圈打轉也很久了,還真是比較少遇見類似的。韓明求那樣的,就算是不受人待見了,陳老頭這樣的極品,真是沒遇見過。
黃三石撇了撇嘴:“你有沒有見過把倚老賣老當事業的人?”
“啊?”
“你這還好,他也是年老力衰了,當年我排話劇的時候,他還在活躍著呢,五十多,挺有資格了,跑到片場來參觀,那話說的,我到現在還記得起來,一口一個你們年輕人,你們小年輕,什么毛躁,急功近利,藝術底蘊…哎呦我去。”
季銘想了想,噫好闊怕,怕是他會直接讓這人滾出去。
他面上是溫良恭儉讓,但骨子里可不是三從四德的人物。
但凡天才人物,誰不頭角崢嶸。
“估計他是不會再來指點我了。”
黃三石忍不住又笑了一陣:“他也怕被氣死,不過你還是沖動了一點,這種人,躲著就行了,還能一直碰見么,說不準這后面就得說你壞話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啊。”
季銘點點頭。
他的事兒,是那么容易敗的么?錦鯉可是會吃人的。
中國藝術節的內容還是非常豐富的,季銘待得時間不太長,但還是看到了大量的民族民俗風華,戲曲當然是重頭,但還有很多雜技、木偶戲這類藝術種類,聽都沒聽過的也有不少,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那種,讓季銘大開眼界。
文華獎頒獎前夕,季銘受邀做了一個小型的講座。
演講廳門口的易拉寶上,他的半身像很醒目,名頭更加醒目:“梅花獎、白玉蘭獎,戛納表演獎、蒙特利爾最佳男演員獎、意大利大衛獎得主,著名話劇、電影表演藝術家,國家話劇院優秀演員季銘。”
百花迎春上面的青年藝術家,在講座這里變成了藝術家因為不太正規,往大了吹就行。目前他在官面上其實還是少有人叫他“藝術家”,就算有也基本都是“青年藝術家”,別覺得青年就不怎么樣,50多人家還是青年呢,這個范圍已經非常廣了。
講座話題就是話劇表演,此前季銘在《中國文化報》發表文章“探討話劇舞臺表演中的若干思考”,完成了張教授死翹翹那個許愿的還愿任務,反響還是很大的這也是季銘畢業論文的主題。
今天的講座,也是組委會看到那篇文章,覺得有價值有意義,才邀請他本人來開講。
他進去的時候,小演講廳已經人頭攢動,擠的水泄不通了,估計這也得是藝術節最熱門的一場講座。
講座內容本身是沒有太多趣味的,都是季銘自己演《雷雨》以來,通過錦鯉的許愿、還愿,或者功德點的使用,乃至把電影上的一些領悟用于話劇,再加上更多的,是他自己的思考,這么一步一步地發展和積累下來。
比如臺詞,傳統話劇腔和聲樂腔臺詞,怎么有機結合。
比如情緒,外放型的情緒是怎么形成的,效果如何,應用場景如何?
比如演員和觀眾之間的關系,是忽視,還是互動,互動的話,不同層次之間是怎么發展的。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對現場表演、舞臺表演的理解,為什么它要繼續存在,在影視特效發展到今天這么登峰造極的程度,舞臺表演存在的根基和價值,以及他本人為什么會堅持舞臺表演。
應該說這一場講座,在很多人面前墊了個底兒。
第二天第十二屆中國藝術屆閉幕儀式,第十六屆文華獎也正式宣布獲獎共識名單,文華大獎里,國話的《谷文昌》和另一部東道主長安話劇院的《柳青》,都是話劇,十占其二。
文華表演獎里頭,只有季銘一位話劇演員。
他在十位獲獎人名單的最后一位可能是按照資歷排的吧,雷珈排在他前一位,也就是倒數第二,師姐弟兩個上臺的時候,對視一眼,眨一眨,忍著笑,但笑意還是從嘴角瀉出來,季銘伸手幫他提了裙子,聽到雷珈壓著聲兒說了句通關了,恭喜啊。
“夢想成真!還愿任務:走出國門吧,外面的戲劇世界還很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