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室的環境是非常封閉的。
季銘走進去之前,呼吸了一口氣,剛才的嬉皮笑臉,已經半點都看不見了,閉眼,睜眼,拉開門進去。
汪版的《我愛你中國》是一首流行歌曲,甚至是輕搖滾曲風的,跟季銘之前唱的歌曲,其實還不太一樣。
關于流行和民族、美聲之間,其實真的沒有高下之分,很多人在提及國家隊的時候,往往覺得能唱美聲,能唱民族的,就是實力強的,還真不一定。
兩者之間,在起點上有一個區別,流行的門檻更低,民族美聲則必須經過系統性的專業訓練,所以聽上去,就覺得民族美聲普遍都有一定的聲樂基礎。可是再往上走,很多流行巨星的歌曲,其實當民族美聲的歌唱家去演繹的時候,很多時候是不如原唱的——這里頭既有聲樂技術的適應性問題,也有詞曲理解上的問題。
很多民族歌手唱大國大愛,你讓她去唱分手戀曲,情人之間的小心思,她就不一定能抓得住那個感覺,生活中沒有那種經歷,也沒有去研究過,發掘過,當然不可能憑空就會了。
音樂,從來都不只是一個技術活兒,它之所以動人,更多其實在于情感的共鳴——就好比經典版的《我愛你中國》,為何很多人一聽之下就會熱淚盈眶,也不只是葉佩英老師技術高,而在于一個海外游子,回國之后,向離別已久的祖國母親,真情地呼喚。所以即便是民族歌曲,里頭動人的部分,也更多是情感。
所以季銘唱這首歌,還是很忐忑的。
制作老師在外面舉手示意了一下,季銘點點頭,戴上耳機,里頭是伴奏,眼前放著歌詞。
外頭的明星學生,也都沒有人走。
“每當我,感到疼痛,就想讓你抱緊我…”
“哦”劉教授頭微微后仰,閉上眼睛,聲音流出舒適的意味。
胡旭和易千對視一眼,睜大了一下眼睛,往下拉了會嘴角,做了個鬼臉——咋樣,牛批不牛批?
坦率的說,季銘沒有想那么多正能量的東西,消防啊,什么扶貧啊之類,那些他的感受都不深。當他醞釀的時候,其實想到了尹寧,不是祖國母親,是他血肉靈魂上的母親。
有時候他也會想,當年老季在自己還沒有老的時候,就匆匆離開,尹寧抱著尚不知是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的悲傷往何處去,她的思念往何處去,季銘從不懷疑他父母之間神仙般的愛情,但越是如此,當年尹寧承受的苦痛,他就越是不敢去想象。
在接下來漫長的,二十年,七八千個日日夜夜里,她又是怎么度過的?
她是一個很獨立也很強大的女人,從來不會說她只為兒子而活,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季銘應該是她感情上最重要的寄托,也是她能夠堅持的一個最重要的理由。
她在季銘身上,傾注了她所有的愛和智慧,只希望他能夠成長為自己的英雄,而不必伴隨著悲壯的經歷。
對季銘來說,亦是如此。
相依為命,莫不如是。
“我時候我會失去方向,就像天上離群的燕子,可是只要想到你的存在,就不會在感到恐懼…”
“我愛你中國,心愛的母親——”
這“母親”仿佛窗簾后蓄勢待發的陽光,你一拉開,就鋪天蓋地。
這“母親”仿佛吸飽了湯汁的凍豆腐,你一咬下,就味蕾爆炸。
這“母親”仿佛開閘的水壩,澎湃而至千里,不休。
這“母親”仿佛你緊閉的眼眶,睜開,淚如雨下。
“我愛你中國,親愛的母親…”
錄音室外間,只有歌聲蕩蕩,別無其他。
“…我為你流淚,也為你自豪。”
程郝也是當了母親的人,表情特別窩心,笑著給季銘鼓掌,然后大家都鼓掌,季銘有點動情了,他很少有機會跟尹寧這么直接地表達,等會兒可以要一個文件,發給尹寧聽聽。
“我感覺不用正式錄了,這個太棒了。”制作老師看了眼季銘,他們這一行,有點像是高考語文閱卷老師,卷子往往大同小異,學生出的問題甚至往往都差不多,乃至很多歌唱家,或者什么天后天王,在錄音室里聽上去,也就那么回事,算是高分卷,但每次批卷總是有高分卷在的。可是今天,他聽到季銘的這首歌,就有點閱卷的時候看到一篇眼前一亮的,別具一格的,才氣橫溢的,足以洗刷雙眼的作文。
情之所至,動人之極。
“那就用這個。”
妙手偶得,劉教授也是此道中人,當然不會去追求什么程序。
“哦,那我的工作就完成了?”季銘眨眨眼,有點輕松吧:“剩下就是錄影了,對吧?”
“那這樣,我跟季銘就先出去聊一下拍攝的情況?”宣傳部的地中海老師,覺得現場有劉教授和制作人把關,他也就不必要站在這里,索性就先拉季銘和程郝,一起出去聊聊。
這些學生里頭,季銘這種導演型、編劇型的實力派演員,當然是最有征詢價值的。
季銘嘆息一聲,還有他的事兒呢。
錄音室外頭就是聲歌系的辦公室,地中海老師領他們直接去了劉教授的主任辦公室,里頭皮質沙發,非常舒適,還有飲料,很是愜意——可惜沒有人讓季銘喝。
先是地中海老師給介紹整個思路。
季銘聽完,問了一個問題:“學校是不是臨時決定要拍這個的?”
“…差不多。”
他跟程郝對視了一眼:“程老師,您說,您經驗豐富。”
“還是你說,你緊跟潮流,我已經落伍了。”
“不是不是,咱們中戲出品,穩字當頭,經典為先,這個還是您有發言權。”
“你都是國話的演員了,哦對還是導演,又跟人藝合作,還拍了那么多電影,什么樣的場面都見過了,不在話下的。”
“哪里哪里,還是不如您——”
“你來你來,你是代表青年的審美——”
“您——”
咳咳。
四個眼睛,齊刷刷看向地中海老師,這老師雖然是組織上的,但也不怎么打官腔,這會兒挺無奈地看著一對師生。
“你們兩位這是什么意思啊?”
“我覺得這個拍攝思路挺好的,對吧,程老師?”
“我覺得季銘應該是有一些具建設意義的意見的。”程郝掩著嘴巴,清了清嗓子,以緩解自己作為一個“叛徒”的小尷尬。
“那就季銘先說。”
季銘瞇著眼睛,嘆了一聲,真的是,他這人要么不說,要么就想徹底說清楚,這實在是不好辦吶,學校里頭的階級還是很明顯的:“emmm,我倒不是有多大的意見,就是覺得有那么一小小點不理解的地方。”
“說。”
程郝忍不住笑了一下。
“咱們這個是快閃,對吧?”季銘看見地老師點頭,繼續說:“快閃這個東西,它的模式其實是突然出現,意外出現,然后表演,然后快速撤離——這么一個狀態。但是您說的這個,就讓我覺得不太像是快閃,您說片子一開始,是要讓我,還有劉然、易千他們獨唱出鏡,是吧?然后后面還有在不同地方拍攝的一些多人唱,另外就是舞蹈、戲劇、合唱等等,都要有些表現。這么一來呢,它就有點像是個宣傳片、MV,但不是通常來說的快閃模式了。
您看過清華的那個《我愛你中國》么,經典版的,在圖書館一樓大廳里,大家都在走道兒,然后突然出現一個男的,開始唱,接著出現女歌手,出現小提琴大提琴,架子鼓,然后是和聲,指揮、合唱,甚至還有人發小紅旗,最后全場大合唱,唱完之后,歡呼,散去。這個是典型的快閃模式嘛。
所以要么咱們就踏踏實實做一個MV,別搞學生圍觀,裝路人那個了,要么呢就按照快閃來,不拘于一個地點嘛,可以在路上橋上,也可以在實訓教學中心,在排練教室,在琴房,在食堂、圖書館,一個一個小的快閃組起來,最后如果您一定想要一個大聯歡的場面,就拍一個各小組往外奔,然后到操場,或者哪里集合,大合唱,拿一個無人機航拍,唰往上一拉,各組匯聚,然后下面都是昂揚的歌聲,青春的人群,哇,多有活力。”
程郝暗暗給季銘豎了個大拇指。
“程老師覺得呢?”
“對對對,我說的都是個人淺見,還是請程老師來給點有建設性的意見。”
“…季銘說的挺好的,我沒什么補充的了。”
地老師也沒再問她,點點頭,若有所思,等里頭試音結束了,他就把人都拉出來,又問了一遍才罷休。
他們這一伙人一起出門,即便在中戲,也是一群兩千瓦的燈泡啊。
眾人側目。
“走走走,我請客,給你賠罪行了吧?”季銘也不理會圍觀黨,他看著劉然,忍著笑,完蛋了,他現在看著劉然,就想起那麻花辮造型。
“行啊,”劉然氣歸氣,不會放過宰他的機會:“去哪兒啊?大家一起去?”
“去食堂啊,還能去哪兒?”
“…你給我滾遠一點。”
劉然都不想搭理他。
“哎,說正經的。”季銘又靠過來:“《國家寶藏》過兩天就播第二集了哎,你記得看啊。”
沒話找話。
季銘看著劉然那憋憋屈屈的表情,實在是忍不住:“哈哈哈哈算了下回再請,我先走了。”
再不走可能會出命案。
“我們滴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多鮮艷…笑開顏。”
“這么開心?”
王瑋被嚇一跳,他還以為宿舍只有他一個人呢,誰想到還有個季銘,偷摸安靜地靠在床上看劇本,一眼都沒發現。
“做賊呢?”
“讓我猜猜,難道是跟人說分手了?渣男很開心?”
“滾。”
“那就是不要臉的逼別人先提分手了?渣男更開心?”
“你就不能想點好的?”王瑋翻了個白眼:“今天哪吒那部動畫片的配音導演到京城來了,就約——”
“你們約了?”
“…滾滾滾,不跟你說了。”
季銘在嘴巴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表示自己就此是個啞巴了。
“陳導來了嘛,就約著見了一面,然后稍微試了一小段,他覺得挺合適的。”
點頭。
“晚上我準備請他吃頓飯。”
點頭。
“不過還是要去天府試配之后,才能定下來。”
點頭。
“你是啞巴了么?”
季銘“委委屈屈”,覺得自己在宿舍真是沒地位:“真好啊,帶我去蹭飯么?”
“啊?”
“開玩笑啦,我一去整個包廂都是我的萬張光輝,怕你們把筷子塞進鼻孔里。”季銘臭屁了一句。倒是王瑋,有點糾結,把季銘請過去,算是個什么性質呢?加分項?走后門?展示人脈?
糾結了一會兒,還是算數。
季銘其實就是提一嘴,如果王瑋覺得他能幫忙,他去吃頓飯也沒問題,如果不需要,那就不去。
四年倥傯,一眨眼都快要大四了,大四的課程就非常有限,表演系的畢業大戲基本都在第一個學期就要結束,第二個學期就很少會學生會留在學校了——到六月份回來穿學士服拍照,大學就結束了。
能幫上忙,季銘是愿意的。
“你們那歌錄好了?”
“我的錄好了,試著試著,那個制作人老師就說可以拿來用,太棒了,唱得太好了,不用都是暴殄天物。我自己是不覺得有那么好的,不過他是專業人士,就聽他的了。其他人應該都沒有錄好吧,咳。”
“…你這樣子要是讓外頭人看見,肯定要重新洗刷對你的印象。”
“印象是什么?”
“謙虛啊、低調啊、認真啊。”
“謝謝夸獎。”季銘拿著劇本,翻了個身,結束了這一段對話。
留下發愣的王瑋,嘿。
個不要臉的,想法設法占便宜啊。
王瑋晚上請《哪吒》的陳導吃了一頓便餐,人均一百來塊的水準,吃的也挺開心。
他其實對這些做國漫的,還是有一些情結在的,屬實國內現在的氛圍并沒有那么好,休說迪士尼、皮克斯這些巨頭,連次一點的,藍天啊那些,國內也沒有。要不是之前《大魚海棠》《大圣歸來》這些作品慢慢趟出條路來,這次《哪吒》應該也不會有這么相對充裕的資金。
聊得開心之后,就不拘于《哪吒》和配音了,陳導問起季銘來,說你們倆是一個班的么?中戲就一個表演班吧?
“我們是室友啊。”
“啊?”陳導有點驚訝,然后眼睛發亮:“把他拉進來一起干啊。”
“啊?你們有這個預算么?”
“…他很在意這個?”陳導眨眨眼。
汗,感情想要空手套白狼啊,但王瑋還得趕緊澄清:“不是不是,他沒有,他之前拍藝術片也都打很大折扣,就是他也不是天府人啊,而且工作得是他經紀公司處理吧。”
“嘖,這都不是事,他要來,甭管什么天府人了,他想要配什么,不都得盡量配合他么?我配的李靖,他想要也可以給他呀。算了,算了,不為難你了,其實你也一樣,今天跟你說了不少,你對哪個角色更有興趣,更有感覺,你也可以說,到時候去天府,多試兩個角色,也行的,反正就這么大一個攤子,咱們商量著來都行。”
“那謝謝陳導了。”
丹尼爾秦說 么么呱,第二更來了,晚安。